如意醒来时只觉手腕刺痛、头脑昏沉。迷蒙之间，一道明亮的光线晃的她眼睛生疼，手腕处的疼痛将她从一场深渊里拉了出来。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落得颈后的棉枕一片潮湿。
她做了一场大梦，又或许那不是一场梦，否则心脏怎么会疼地仿佛要裂开。
这举目无亲、寄人篱下的亡国公主围困于新朝宫闱的戏码也演到她杨如意身上了。
唐宫依前朝宫殿而建，景致只有几处微小的改动其余与当初别无二致。在陌生而熟悉的唐宫之内墙门仿佛高耸入云，宫墙内四角的天空只有云和鸟雀，明明这高墙与当初晋王府的门墙一般高，却是狠狠将她圈在这无情的皇权之下，仄逼凉薄如同地狱。
又或许后宫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只是年幼懵懂、众星捧月的如意公主还是隋帝的掌上明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半分都未曾落到她身上。失去了庇护，为了能在后宫存活居然要依靠可怜的帝王宠爱，可她杨如意哪怕不是前朝公主也万万低不下这个头。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只剩下可悲的自尊了。
想来年少的霎那心动，她赌上了一切，放下矜持和娇贵，抛下身为公主的骄傲和孤高却满盘皆输落地一个人走茶凉的凄惨命运。
好不可笑！
幽恨之间，如意缓缓睁开双眼。入眼是一片茅草的屋顶，阳光顺着窗户进来，投射着空气里的灰尘熠熠闪光。
一时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地府原是这种模样吗？看起来与人间也无异。
只是有位朴实憨厚农夫打扮的人端了瓷碗，看她醒来惊讶地跑出门去，边跑还大声呼喊着:“公子，公子，姑娘醒了！”语气好不快活。
彼时，宇文成都正一身喜服坐在石椅端详着手里的那把短柄匕首，手指间的茧粗粝地摩挲着刀柄后刻着的两个小字“如意”。其间还格外愤恨地呢喃道：“骗我，居然敢骗我。”
听到船夫凌乱的脚步和呼唤，宇文成都旋即起身，健步如飞三两步踏入茅草屋内。看到床上的姑娘坐起身来，脸色苍白，双瞳清澈灵动、睫羽细长卷翘，怔怔地望着他，宇文成都结郁多日，望着她的眼，忽的连着几日的阴霾竟清扫了几分。
如意望着那张脸，恍如隔世，心中千疮百孔。
多少年了呢？
仔细想想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自隋朝落败宇文家造反，到她入秦王府玄武门之变秦王登基而后她于宫中心如死灰含恨而死，居然也才十几年的光景罢了。那怎会好似已过了千百年。
宇文成都正打算过问几句她的身体，却见她眉宇一片凝重，双目明净之间落了几滴珍珠似的金豆，蹙眉走近落坐到她身侧。
“郡主。”两字刚落地，宇文成都感觉带他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中，神情是难得错愕。
继而，便是她无由来的嚎啕大哭。
宇文成都于杨如意而言究竟是什么？
年幼时有父母疼爱她不知天高地厚，凭着任性紧紧拽住和李家二公子的少年情谊，只一腔孤勇当宇文成都是无趣时消遣解闷的玩伴，丝毫不曾在意过除李世民外任何男子。
只是在那之后，无论是在秦王府还是唐宫殿，午夜梦回惊坐起时她总是回忆起他的眉眼，俊俏冷冽却曾经含春般专注地凝视着她说到：“江南何采莲，莲叶何田田。”她呼吸静窒，心中慌乱不已。
那是什么呢？
如意觉得，宇文成都于她而言是所有美好往事的象征，是她那段仍旧可以像个无知单纯的小孩在父母臂弯里顽皮的时光，是她在晋王府中肆无忌惮逗乐玩笑的时光，是她在每一个孤立无援时的梦影，是她在后宫哀婉叹息，夜里听雨打芭蕉时的慰藉。
看到宇文成都那张弱冠之年的少年将军的面容，如意知道这正是她最美好的光阴，是父母健在无忧无虑的如水一般的时光。
听她甚是委屈，一边哭泣一边呜咽着一遍遍喊道：“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本想从她怀抱中出来看看她的脸，可是她抱的甚紧，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呼吸打在他的耳垂上，泪珠一颗颗地掉进他的衣领中。微微冰冷却又沸水滚烫。
一时觉得恍惚轻飘，如梦似幻。只张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她，哄小孩一般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缓了许久，宇文成都见她不在落泪只可怜巴巴的抽泣便不舍地放开怀抱，正准备帮她擦拭脸颊上的泪痕。
却见她手指使劲揉着红肿的双眼，宇文成都避开她的伤口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轻柔道：“别揉。”
说完指腹擦拭她眼角的泪花，起身去了屋外。
如意哽咽着看向自己的手腕，只见右手手腕绑了一层纱布，纱布上还渗着点点红心，又联想到宇文成都一身红衣以及周围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心跳猛然加速、周身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记得这是当年她逃婚前去并州，却正闯入李世民与长孙氏拜堂成亲的喜堂，她是晋王府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郡主，从未受过这样的心伤。于是她深受打击、心中委屈不知如何发泄一刀子割入手腕。
如意看着宇文成都打了一盆热水快步走进，洗好帕子他小心地坐下，认真仔细擦拭她脸庞的泪痕，可如意目光灼灼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宇文成都毫不躲闪，也直勾勾望进那池春水，轻笑道：“郡主在看什么？”
如意见他眉眼温润好不生动，于是眼里迅速积满水珠。
宇文成都哭笑不得道：“郡主是几时变成个哭包？”
如意见他还闲情逸致地开玩笑，娇蛮性子使然躲开他的帕子：“这是哪？”
此时，船夫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小姐你可算醒了，您当时留了好多血可给我吓坏了，多亏这位公子把我们镇上所有的大夫找过来给你止血。好不容易血止住了您却一直昏睡着，您再不醒过来，这位公子只怕就要掀我的草屋子了。”说罢，宇文成都顺手接过药碗。
宇文成都熟稔地搅了搅、吹了吹，舀起一勺递到如意的唇边，“如意，喝药。”
如意闻着苦涩的药味，想起在秦王府的日子，又看着面前的少将军，终于抿唇笑了笑，她又终于回到了佳期如梦、无忧无虑的年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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