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霁深深,木二探府。」
杨戬抬起斗笠,雨水顺着缝沿转了个圈滴落在地板上。
他打量四周,暗觉怪异:这栋高耸入天,楠木作里,黑漆作底,又辅以金彩花纹雕画梁拱枋柱的建筑虽然从外看极尽简而奢,宏伟非常,但内里的空间竟然这么大吗?
只见偌大的厅堂空空荡荡,寂静无声,仿佛屏障般将淅沥的雨声隔绝在外。周围数根擎天柱立在被打磨的漆黑锃亮的石板上。嵌在柱内的烛台摇曳着幽幽的光亮,凭借着这份微光向上和四方环顾,竟无门无窗,黑洞洞一片望不到尽头。
他想起什么,回头一瞧,却早已不见来时跨过的大门。
杨戬疑虑更甚,他不记得自己走了这么远,无法,只得提醒自己万事小心。况且这里阴森古怪不像是寻常人的居所,保不齐会有暗箭埋伏。
他无声叹了口气,谁知道一份五十贯的悬赏竟让他探进这种鬼地方。
杨戬放轻脚步继续探行,终于视野一亮,尽头有道刻了繁复壁雕的墙壁将烛光反射进眼睛,他看清了从墙体延伸出的几层石阶上,有一方黑色的窄榻,其上似乎侧倚着一人。
看见了人他反而松了口气,这或许就是悬赏令里的五十贯,这种一看就容易节外生枝的地方是再也不想闯进来了,还好一路无惊无险。
做完这单今天收工。他这般想着,抻直手臂伸展筋骨。
——
来得挺快。
岑青倦意未褪,懒懒地斜倚在乌木榻的扶手上,只听这人噔噔几步踏上石阶,从衣服里摸出张纸,一阵窸窸窣窣,似是在凑近端详,又似是静默了一瞬,才听见他唤了一声:
“哎,醒醒,跟我去牢里交个差。”
岑青抬眼,却见一位清俊的玉面小郎君,云纹绸缎圆领袍,黑色扎染灯笼裤,腰带上挂个赏银捕手的腰牌,靛蓝色的云染头巾系在额上,压住几缕俏皮的碎发,她上下打量一圈眯起眼笑道:
“仙君今日造访小女这寒舍,所为何事啊?”
杨戬抖开纸张,上面赫然写着“悬赏令”三个大字,甚至还附了张她的动态画像:只见她如此时的穿着别无二致,仍是一身玄衫,一根竹簪,不经意间回眸的仪态能窥其神韵。
岑青微微颔首:“嗯……照得还挺写实。”
杨戬见状又哗啦抖了下悬赏令,拖长了音调:“五十贯。”
闻言,岑青轻笑一声,慢悠悠地坐直身体:“那敢问小女犯了什么事?”
弑亲,大逆不道,畏罪潜逃。
悬赏令上写得清楚,但她不认。
“……姑娘应当知道,跟我走一趟吧。”杨戬语气渐冷,淡淡道。
岑青浑不在意,没骨头似的抬手在悬赏令上轻点了一下:“五十贯太少了,小女奉劝仙君回去问问那掌事的,这其中有蹊跷。”
杨戬又叹了口气,这一回去她人不早就跑了,此女想使诈。但见她坦荡荡坐在榻上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意思,不由犯愁,难道真要上手去捉吗?
他悄悄垂眸瞟了眼女子的装束:只着一件薄薄的玄色外衫,衣襟半敞,腰带松垮,宽大的衣袖里探出一节白皙的小臂,竟像没穿里衣似的。这……多有不妥。
杨戬捏了捏眉心,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这不是我做的,你信吗?”
岑青突然出声。
低哑的声音失去插科打诨的掩饰,竟多了几分饱经人世的沧桑。
杨戬一顿,低头对上她的视线,不由眸光凝滞了一瞬。
昏暗的烛光映在深灰色的眼睛里,不似他想象中的冰冷邪佞,意外的平静淡然。
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个气质阴戾,本该狠辣凶残的女子会有双如此澄澈的眼睛。
岑青见他不言不语,心下黯然:“罢了,我随你去一趟。仙君是位明事理的人,此后是否要再来难为我,你自来定夺。”
杨戬见她起身,隐在衣角里的白皙脚踝一晃而过,他转过身去。
现下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难缠的通缉犯能主动跟他走再好不过。
但,杨戬经她一提点,觉得这五十贯确实有些蹊跷,他说:“姑娘不妨把事由告知在下。”
岑青闻言,整理衣裳的动作一顿:“此事离奇,虽是空口无凭,但旁人之口较为妥当。”
杨戬听见她自嘲般嗤笑一声,低头把玩起方形口琴,不作表示。
岑青跟着杨戬从石阶下来。
杨戬正要往外走,余光瞥见岑青要来抓自己的手臂,躲了一下竟没躲过,猛地按在束袖上的手竟凉得他一激灵。
还没来得及惊异于此人的速度,却在抬眼间,周围的景物都在迅速后退,两边的擎天柱一根接一根掠影挪移,竟快出了残影。
耳边嗡鸣一声,只一瞬,两人脚下已是山谷中泥泞的青青草地。
外面的雨不知在何时停了。杨戬回头,只看见那个名唤“无霁”的黑漆漆有着宽大屋檐的庞大建筑远远立在身后。
岑青松开手轻笑一声:“一点小把戏,仙君不要见怪。”
杨戬面上不显,但心下暗自琢磨。这姑娘实力不可小觑,万不可再如方才一般背对她。他有些发愁,此人要想逃跑自己免不了费一番功夫,这到底是接了个什么悬赏。
——
蓝鳞尖嘴飞艇只能乘一人,杨戬只好唤来哮天他们。
杨戬拨开两眼放光就要往他身上蹦跶的哮天,向康姚他们讲清事情的缘由,船上众人神色各异,岑青不甚在意,向他们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一路上,岑青看着杨戬漫不经心地靠着船舷,她好端端站在一旁,好笑道:“我可是犯人,仙君不怕我畏罪潜逃?”
杨戬将双臂搭在船舷上轻笑一声,音色轻朗:“你还能从这里跳下去不成?”
岑青闻言,走近他身旁,俯身看着船身下深深浅浅的云雾穿梭,远处被日光晕染,仙气缭绕,美不胜收,她喃喃道:“或许能吧。”
这话听不出几分真假。
杨戬转头看她,玄衣女子深灰色的眼睛里映着流云,清澈见底,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他掏出口琴在手里转了转,随口道:“哮天,看住她。”
“好嘞,二郎!”
活泼稚气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岑青的思绪,接着她感到脊背一重,一个小孩子跃到她身上,用四肢牢牢扒住她。
哮天脑袋上两个毛茸茸的发鬏在她脖颈旁蹭了蹭,嘟囔着:“美女姐姐身上好凉,抱着好舒服呀!”
“……哮天。”
哮天的脑袋挨了一口琴,诶呦一声,化成一条白色细犬,紧紧贴在她脚边,那模样仿佛真怕她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