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而撩人,清凉的风从窗户涌来,吹在男人饱经风霜的面庞,勾起他无限的思绪。
“师父在想什么?”见师父神情恍惚,一旁侍奉的弟子忍不住问。
“我在想,她心里在想什么。”厉柯捻起一枚白子,信手落在棋盘上。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对门中的掌控力也逐渐减弱,所以她必会开始斟酌能接任她的人选。而这,绕不开六司。”
“师父以为,主人会作何打算?”
厉柯微微一笑,想了一想便再次落子,幽深的眼眸反复斟酌。
“无殇身上流着楚家的血,传位无殇,能保楚家的传承不灭,可惜无殇太弱,成长需要时间,可朝廷的剿灭、渊离教的倾覆随时将至,所以她选无殇的可能只占一半。”
“那另一半的可能呢?”
一枚枚棋子继续落定。
六大尊者功勋卓著,但许容顽固,南玄逸随波逐流,他是半路投效,琉璃失宠,剩下的两位中云锦书有交权之心,而丹阳阁首徒则投向了怒剑宗。
眼前的棋局陷入胶着。
一个是楚氏血脉,一个是三生柱石,那人心中,似乎还在犹豫。
门外匆匆跑来通禀,说是楚无心过来了,厉柯一时有些惊讶,正要起身相迎时,楚无心却已经进来了。
“未及相迎,请狱主见谅。”
“前辈在下棋?”楚无心轻轻勾唇,眼光随意的扫向棋盘,曲折而凌乱的落子,折射出下棋之人的心境。
“心有隐忧,略为遣怀而已。”
楚无心笑了笑,执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淡淡道:“棋局胶着,推一把便是,前辈所忧大可不必。”
“她是我师姐的女儿。” 厉柯停顿了片刻,坚定语道:“我要她平安。”
“我何尝不希望她平安?无论这局势如何变化,保她,永远是先手。”
厉柯当即明了她的心思,若形势允许,她便还是会推无殇上位,若形势不允许,作为三生狱主,她只能选择旁人来接任,但无论哪种,都不会危及到无殇。
“狱主所言,在下明白了。”
楚无心轻轻挥手,侍女当即捧着剑走来,俯首跪在他面前,厉柯缓缓接过那把剑,握剑的手有些颤抖。
“夏浅歌将此剑更名为悔罪,死前传给了无殇,但许多年前,它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归人,乃天罗教主姬如雪以上古异宝亲手锻造,铸成之后,她的女儿便是此剑的第一任主人。”
“归人剑?”厉柯震惊无比,这把剑的流传极为久远,世人只知它威力无穷,却不想来历竟如此复杂。
“此剑虽由魔铸,却由情生,名为归人,却所托非人,实乃世间一大憾恨。数十年后魔头横行,以致天下生灵涂炭,为诛灭那魔头,先祖楚青青与杨水言前辈在高人指点下,合力以秘法重铸此剑,却不料神剑将成之时,有人为了维护那魔头竟以身殉剑,从此怨念寄身剑中,亘古不灭。”
厉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活人殉剑,难怪天妖如此凶戾,也难怪师父说天妖是楚家的克星,连天下无敌的楚寒江,最终也死在了师姐剑下。
杀他的,也许不是师姐,而是那段因果,持剑之人,终究也只是怨灵的傀儡。
“狱主想我如何?”
“我要你想办法化解此剑的凶戾,殉剑者的灵魂困于剑中千年,楚家受其所苦也已千年,世间枉死者更是不计其数,我不想再继续了,情愿赔上整个三生狱,也要终结这个轮回!”
楚无心颤抖的语声,让厉柯的心狠狠一揪,是啊,若能化解此凶剑,九泉之下的师姐或许能少些愧疚,将来的无殇,也不会受其所害。
千万枉死之人,亦能因此解脱。
如此难于登天之事,或许会赔上他的一生,但他本就是该死之人,偷生多年,没什么是舍不下的。
他起身离座,缓缓屈膝跪下,长拜道:“化剑之事,我将一生求索,万死不辞,唯有一事,还想再求狱主。”
厉柯甚为自傲,自入三生狱后,便从未向她行过跪拜之礼。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她杀入地绝宫时,他求她放过宋安然与年幼的韩默。
当时她笑,阶下之敌,何以相求?他答,病妇无罪,稚子何辜。
她逼问,那你呢?
身在地狱,心有光明,无所谓生与死,这是厉柯当时的回答。
正是这一句话,令楚无心茅塞顿开,她执着于复仇,却忘记了怀抱光明,而日复一日的苦行中,她也逐渐学会如他一般的坦荡。
而今,他再一次跪请,为的自然是故人之女,无殇。楚无心心中感佩,匆忙将他搀起,望着男人阅尽风霜的双眸,许下那早已生根的承诺。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绝不会伤害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
秦安站在窗前,微醺的眼眸凝望着无穷夜色,静候着前线的佳音。
“郡主,派去的人回复,那个人拒绝相助,三生狱的人突破了我们的埋伏,离城已三十里之外。”
嵩州乃西塵重镇,知州徐慕手握重兵,朝廷重金打造的四大火炮营,其中之一便在徐慕手中。她知楚无心必会派人上京,预先便舍下三道伏击圈。
第一道,是请徐慕闭城,欲将求援之人困死于城中。可徐慕竟然拒绝了,还有意限制她在城中的行动,是以君沫然等人毫无阻碍的出了城。
城门之外她设下第二道伏击,三百飞旗军精锐严阵以待,但若没了第一道防线,这第二道便不会成功。
“好一个徐慕,”她用力的一拍窗口,语声透着恼怒,反复巡视着地图, “狸河口是必经之路,我倒要看看,四大门派高手齐聚,能不能拦下一个君沫然!”
“阿姐,”身后传来虚弱的呼唤,使她停下了脚步。“始皇有训,楚家功逾万世,皇族须善加优容,非谋逆不加兵,如此重誓,怎可违背?”
“此一时,彼一时。”秦安扫了扫榻上的弟弟,不耐烦的应了一声。
“表姐与我们是手足、是亲人,把她逼上绝路,您于心何忍?”
“你胆敢指责我!”秦安愤怒回身,瞪着弟弟大发雷霆,严酷的目光令秦宴身子一颤,默默低下了头。
那一副怯懦的模样,令秦安怒意更甚,但她没有时间纠缠,丢下一句不堪大用,便拂袖而去。
秦宴趴伏在榻上,父母都忙于政事,他自幼跟着秦安长大,他资质平庸,课业远不如几个庶出的兄弟,本就缺乏耐心的秦安,对他管教便更加严苛,他畏惧秦安,更甚于畏惧父亲。
昨日比试他输给了无殇,阿姐责他课业荒疏,罚他跪了整整一夜。可阿姐不知道他真的尽力了,每一次他都在尽力,却每一次都不能使她满意。
他轻轻揭开被子,望着那青紫的双膝,痛得撕心裂肺。
城门之外一场厮杀,唤醒了那段冷酷的回忆,她毫无怜悯,手起剑落,将三百飞旗军尽数斩杀,接下来只要出了狸河口,便能离开嵩州。
以昌平郡主的阴狠,必会于此设伏,但她依旧扬鞭打马,率弟子直奔狸河口。
俊马飞驰的声音惊醒了林中宿鸟,层云遮掩之下,月亮的光线冷峻而昏暗,她感知到这四面八方均有埋伏,当即勒停了胯下疾驰的马儿。
相比城外,这里埋伏的人不多,不过能被昌平郡主用在嵩州最后一道伏击线,应该都是难得的高手。
“诸位朋友请现身。”
溪水中,山道口,丛林间,忽然走出一道道人影。
君沫然放眼望去,无量宗,天极门,星宇阁,浩气盟四大门派掌门亲至,所有的一代弟子也都随行,不由得悲凉一笑,“要惊动四位掌门连同门下精锐一起出手,我君沫然何其荣耀。”
“怒剑宗威震江湖,尊使更是名动天下,我等自当慎重。”无量宗宗主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君沫然只是一介晚辈,他们完全是以长欺幼,以众凌寡。
“君尊,我等以阵法缠住他们,您速去京城面圣。”白幽在她耳边轻轻语道,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世间万物只要组合得法,便无不可入阵,她得好好想想。
君沫然不怀疑白幽在奇门遁甲上的造诣,但四大掌门非泛泛之辈,若她不应战,余下弟子必定丧命。
“三生狱门下,每一名弟子的性命都很珍贵,吾剑尚在,尔等岂可轻言牺牲?”她的长剑铮然出鞘,血珠一滴滴顺着剑尖滚入泥土,眸中无尽杀意。
她的话,令弟子们心中动容,纵然强敌环伺,仍然无所畏惧的拔剑。
是的,危难来临之时,挡在最前面的永远都是他们的主人、师父以及众位尊使。这道血肉的长城,高不可逾,坚不可摧,庇护着无数百姓,也庇护着万千门人。
而今天,他们也愿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三生狱,趟出一条血路!
夜风拂散乌云,今晚并没有星辰,一轮弯刀般的月亮孤独的悬挂在天穹,正不怀好意的注视着人群,映照在每一个人脸上,浑浊而凄厉。
敌人的进攻疯狂又残忍,少年的侠气浓烈而激昂,纵然遍体鳞伤,也顾不得痛,不战至最后一刻,他们绝不会倒下,那悍不畏死的气势,令敌人心惊胆寒。
四大掌门功力深厚,君沫然以一敌四,虽不致落败,取胜却也艰难。一道劲风从身后打来,将四大掌门齐齐逼退,她趁势急速后退。
“前辈?”
她回过头,诧异的望着身边的厉柯。
“皇宫大内高手如云,更有禁军、暗卫无数,姑娘要保重自身,以最佳状态去迎战大内高手,在此之前你切不可负伤。我的两大徒儿子瑜、尘道将与你随行,切记,路上如遇危难,尔等要不惜性命,以保君尊安然无虞。”
前面的一番话,是对君沫然说的,后面的却是对自己的徒儿说的,字字千钧。
子瑜、尘道毫不迟疑的应下,仿佛师父交代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前路险关重重,而这上京第一关,就由我来为你打通,姑娘放心离去。”
“前辈……”
“走!”
望着漆黑的前路,君沫然默默咬牙,吩咐所有弟子立刻上马,飞驰而去。
厉柯身陷敌围,微微一笑。
“阁下是谁!”天极门门主打量着他的容貌,冷哼道:“今夜我等奉朝廷之命,在此剿杀逆党,你与我们对抗,便是与朝廷为敌。”
“无量宗主占无逸,天极门主岳一恕,星宇阁主赵显苌,浩气盟主孙佑都是天下间难得的英雄,向来侠义为先,何以今日甘为朝廷爪牙?”
见厉柯依次报出他们的身份,四人纷纷震惊,尤其是无量宗主,他素来厌恶自己的出生,接掌无量宗后他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占无名,他的本名一直无人知晓,眼前这人却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他暴怒大喝,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恶龙,杀气在眸中鼓荡。
想到那一手强悍的掌劲,岳一恕猛然惊醒,指着厉柯大叫:“他是地绝宫四杀之一,鬼杀!”
众人再度震惊,地绝宫早已覆灭,三万杀手,被楚无心杀的片甲不留,这是天下皆知之事,可谁曾想到,地绝宫尚有余孽留存于世,而且还就躲在与地绝宫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楚无心门下。
赵显苌哈哈大笑,仿佛发现了一起天大的丑闻。“好啊,楚无心好气量,舍了家仇不报,也要窝藏地绝宫余孽,朝廷讨伐亦是报应!”
“地绝宫杀戮太重,于天下有愧,厉柯不敢辩驳,可三生狱并无罪过,朝廷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执意讨伐,尔等身为江湖人,何以也要针锋相对?”
“废话少说!你赢了我们,方有资格说教!”占无名率先发难,神随力走,拳劲霸道无匹。
其余三人一拥而上。
占无名的拳,岳一恕的刀,赵显苌的剑,孙佑的鞭,皆是江湖一绝,此刻合在一处,更是无比难缠。
一瞬间,无论是厉柯还是那四人,都不敢大意,劲力呼啸奔走,卷起沙石草木,爆发出一阵阵巨大的声响,断石分金,逼得众弟子不敢上前。
交手千余招后,赵显苌率先败阵,岳一恕紧随其后,可他仍然抓住时机,以刀劈伤了厉柯。占无名明白,厉柯以死相拼,他与孙佑二人讨不了好。而厉柯也知道,再斗下去必定鱼死网破。
“为了三生狱,你暴露行踪,不惜性命与我们死斗,值得吗?”
“三生狱一破,多少无辜百姓要家毁人散,血流成河,楚无心以一人之力容纳天下流离,若连她这样的人都倒下了,这茫茫江湖,哪里还有侠义是非可言?”
“你……”占无名顿时语塞,厉柯的话,勾起了他心中最沉重的心事,是啊,楚无心有什么罪呢,她只是在践行自己心中的侠义罢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那样的人啊!可时间促使他们衰老,人老了,顾虑得便多了,少年时的那份锐气逐渐消磨殆尽,而热血与侠义,也逐渐远去。
这个江湖总有人不断衰老,可新鲜的血液从未断绝,他们奔波一生,总要给这个逐渐没落的江湖留下一份值得骄傲的传承,不是吗?
如果江湖不再是侠义的江湖,那还是他们曾经梦想的江湖吗?
怯懦者在逃避,勇敢者在独行,而他们这些曾经的英雄,都成了朝廷威压之下的怯懦者。
占无名抬头默默的望向天空,随后猛一发劲,一拳震伤了自己的心脉,剧烈的疼痛促使他弯下了腰,吐血不止。
“大哥!”
“师父!”
众人纷纷惊呼,围上前来。
“你走吧,今日我未曾见过你,摩云四杰,败给了君沫然。”占无名惨笑着起身,拒绝了众人的搀扶。
“厉柯待三生狱上下,敬谢诸位英豪。”见他竟不惜自伤,厉柯大受震撼,立即含泪长揖,转身离去。
占无名环顾身边的弟子,那一张张年轻的脸,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听着远处骤然响起的铁蹄声,知是飞旗军精锐赶到,四人看看彼此,便相互搀扶着,大笑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