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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五届:小镇里的围城(五)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8

我的房子算是祖产,历经三代到我手里已经很旧了。拆迁办的人来量过不止一次,每次都不了了之。这里早就不是县城热门的区域,政府卖给开发商很难有什么大价钱。住户稠密,赔偿金也不是小数字。

拆迁无望,邻居们租的租,卖的卖,还有的推倒重建或重新装潢。我原也有这样的打算,看到他们的房子焕新后反而比之前难看,翻新计划也就搁置了。再说院子里还有我视若珍宝的枇杷石榴绣球,“人挪活,树挪死”,大兴土木必然影响花草的生长。

因缘际遇,租客恰巧就是看中了这个房子的老相和植物,说很像他在广州的住所。“很多花,阳台不封,顶上还有露台,露台上也种花……广东的屋子都是这样的。在这能找到这种房子太难得了。”

他所言甚是。政府拆掉了老街,好像用压路机就可以碾平县城的皱纹。接着又凭空建了一座毫无来由新砖新瓦的古城,好像网红妄图注射一针玻尿酸就能复制出奥黛丽赫本的风采。许是梦想出现络绎的游客一边品尝随处都能买到的特色小吃,一边顺手带件小商品批发市场统一供应的纪念品的盛景,古城像丽江古城、凤凰古城和全国大同小异的古城那样设计了商业街,提前挂好了银铺、绣庄、茶楼、酒肆等莫名其妙的老字号店招,但不见几家商户入驻。

空荡荡的古城就像是袖珍版的县城。看不见什么年轻人,只有卖不掉或卖掉了也没人住的房子。看不见实力,只有和实力不相等的野心。——这一点,入江水道北岸的电视塔最能说明问题。不知道哪一任父母官是突发奇思,还是看到黄浦江和珠江都穿城而过两岸生辉心存艳羡,就把县电视台驱赶到了荒无人烟的对岸,造了一座侏儒版的“东方明珠”或“小蛮腰”,而忽略了那不及上海广州百分之一的人口。难题交给了电视台自己,一早一晚的通勤班车根本无法让记者准时准点在主城区完成采访。于是行政和业务分家,记者仍留在老办公楼随时待命。光景一长,管理者也发现新窝很难焐热,一众倦鸟不等令下就纷纷归巢。斥巨资修建的新办公楼里除了比楼更新的一流设备,仅剩下保安和他养的几条流浪狗。

纳河入城的蓝图不知哪年哪代才能成真,但我分明记得,城中有一条河在二十多年前被填为平地,铺成干道。河网纵横的水乡城景自此黯然失色。明明出土过新石器时代的文物,县城却总以得名太迟而自认晚辈。又要反复瓦解与重构,又要寻找积淀,一直在文化上没头没脑地乱撞,想奋力终结那种精神无据而灵魂无根的状态。

比起县城种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借鉴,我效仿南国人家种三角梅失败的经历还算不得贻笑大方。“冬天又潮又冷,零上比北方的零下还冷,人挺过来都费劲,何况花呢。广东到处都是三角梅,真是好。不过我很久都没去了,还是以前带团的那会儿。有个广州的地接,和我玩得很好,总叫我再去。”

“以后去不用找他了,直接找我。”

……

租客在这里上了四年班,跑了四年步,拼了四年车。第五年,他辞去工作,像毕业后的那年一样,潜心备考。我问他考哪里,他说是佛山一个区的公务员。下班后,搭乘广佛线再转乘一号线,用三十五分钟就能去到热闹的北京路步行街,吃到他最喜欢的那家肠粉。

最后的那一年,他没有固定收入,靠给一家广告公司零星地剪辑一点视频维持生活,还要挤出一笔钱来交社保。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父母。

我觉得他完全可以边上班边复习。他却害怕归期遥遥无期,坚持要逼自己一把。

我有个朋友说过,有的事不作兴说万一,好像说了,这个万一就中了。对它要满心满意地祝福,只许好,不许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谨记此言,对万一只字未提。租客倒看得很开,主动给出了折戟沉沙的假设。倘若是那样的话,他也还是要回广东去,去珠海。他的一个同学利用这几年迅速成长,刚从外企里跳出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邀请他过去帮忙。

我问他,如果这里是广东的一个小县城,他会不会留下来。

他想了想说,也不会。缓慢、寂静、狭长的生活不是不好,只是有时会眩晕。一早醒来拉开窗帘,茫然得像在大海中央——这不仅仅是从小地方到大都市奋斗的年轻人才会有的心境。平原上的人去高原会缺氧,高原上的人到平原会醉氧。恐怕是相同的道理。

在凋零的镇上,他也曾见到过人头攒动的景象,但仅限于每月的初三和十七。古历这两天赶集,本地人称之为“逢街”。从油盐酱醋到鞋帽衣裤,从食品到五金,从老人机到小家电,一整条街像火锅那样辛辣地沸腾着。据他观察,卖得最好的东西永远附属于电瓶车。这种县城和镇村的主力交通工具,夏天需要遮阳篷,冬天需要挡风被。后来出于交通安全和文明创建的要求,不光禁止驾乘者私自在电瓶车上安装遮阳篷,还敦促他们规范佩戴头盔。这么一来,那种一线城市屡见不鲜的顶部带两根竹蜻蜓会迎着风旋转的头盔就成了逢街群众中最走俏的单品。他们经手的土种鸡土种蛋小磨麻油浅水藕经过一道道安检,一个个转运中心去往都市。都市的趣味和时尚也逐级淘汰到他们手中。

逢街过后,小皮卡和大货车就开走了,开往下一个镇。它逢街的日子是初四和十八。清了场的道路只剩下菜帮子、吊牌、撕开的用于封口的胶带……和复杂的气息。整条街如梦初醒。像火锅食毕,再美的食材也是残羹冷炙,唯有领口的怪味催着人尽快离席。

他深感奇特的是逢街的流动大军里竟有牙医跟着四处走穴,现场给村民洗牙、拔牙、补蛀牙、装假牙。患者多是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坐在尘土飞扬的路旁,面对着人来人往,打开光怪陆离的口腔。城里人瞻前顾后需要狠下决心的事,在这里就像端个凳子出来晒晒太阳那样随便。

他听到有人问一个排队的老奶奶怎么不让儿子媳妇领着上县城牙科看看。回说他们太忙,她也怕去,看到街上开得飞快的车,心里慌,听到车喇叭也害怕。

握着日子的手掌,各有各的纹路。他们或者也不想每个月只依靠这两天来把一整个月安排明白,就像他本心上也不见得多爱一整个月下来也未必有两天闲暇的城市,只是大家都习惯了,习惯那样活着。但他回家的次数并不多。起初是经济原因,没有太多积蓄,而来回一趟机票费用高昂。两年后,众所周知的公共卫生问题不仅使得出行异常困难,也让公职人员最大化地投身到防疫工作中去。他记得,第四年,他被安排到省道卡口检查过往车辆。三班倒,夜班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他以为夜里的车不会太多,再怎么也可以稍微盹一下。事实却是和白天一样,一刻不休。

夜间以大货车居多。隔着护目镜和朦胧的夜光,他拦下车,仰起头,让货车司机们出示行程码和核酸报告。有的司机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行程需要上划才能浏览完毕。久而久之,他感到,不管那车斗里拖的是建材、食品、废旧、化肥、家具,还是一笼一笼的鸡鸭鹅猪羊,那些司机都长着同一张脸,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生计与年月,双亲和妻小都在一脚刹车一脚油门里陪伴着他们驰向同样的曙色。

有次凌晨三点多,他的防护服已湿透,正要去处理,远远地又射来了车灯。驶到近处,他看清了,车牌是罕见的“粤”字打头。

显然这一路上,各地的政策和手段都相似,司机降下车窗,娴熟地打开页面供他查验。他看过无误,说道:“甘夜仲赶路,去边啊?”夜行疲倦,司机本来没有意识到,说“扬州”,随后眼睛立马像天提前亮了似的:“你系广东人?”

又有车来了,多耽搁一分钟都可能堵车。

他向司机挥挥手:“夜晚揸车小心。祝你生意兴隆,168一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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