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问世间情为何物

昨日水月大师带着我们一众弟子，从大竹峰奔丧回来之后，小竹峰上的气氛在平静之中，还带着几分肃穆与压抑了。

而从大竹峰归来之后，水月大师便将自己关在了那见竹林精舍之中，不再露面。我和文敏师姐有几分担心师傅，便一起来到精舍找寻师傅，却并未见到师傅踪影。

我们走出了精舍，文敏先回去了。我一时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便信步走去。却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既来之则安之，我也不回头，继续缓步向着山上走去，石阶层层而上，不远地方，便是小竹峰上的僻静之处望月台了。

不料我才踏上望月台，却是怔了一下，在望月台上前方，竟然站立着一个身影，孤独伫立，正是我与文敏寻不到的师父水月大师。

我心中愕然，走上前向着水月大师行了一礼，道：“师父。”

水月大师转过身来，看着我，点了点头，道：“是雪琪啊。”

我向水月大师望去，只见恩师面容微显苍白，仍是伤心之容，但此刻更多的，却都是落寞之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月大师眺望远方，忽然开口道：“你觉得这望月台景色美吗？”

我怔了一下，不知水月大师为何突然如此相问，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师父道：“常言说风光常在险峰，这里危岩突兀，孤崖悬空，从上望去，云海如涛，青山做伴，正是风光绝美之处。”

水月大师微微点头，目光微现迷离，缓缓道：“其实多年之前，你苏茹师叔仍然还在小竹峰上修行之时，便也和你一样，最爱这里的风光景色，也时常偷偷一人溜到此处玩耍的。”

我一怔，抬眼向水月大师看去，只见水月大师轻轻叹息，道：“我与苏师妹两人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算来我不过比她早一年投在恩师真雩大师座下，年少时候，我们食同桌，寝同床，当真是情同姐妹。她平日里性子比我活泼，却最爱一人偷偷跑到这里，便是什么时候受了委屈了，她也是来到这望月台上，一个人生闷气的。”

“可是……自从她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

我默默听着水月大师的话，低声道：“师父，苏师叔当初嫁给大竹峰的田师叔，你心里可是并不欢喜吗？”

水月大师怔了一下，顿即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田不易虽然脾气不佳，性子颇有几分乖戾，但却是一个佳偶，你苏师叔嫁于他，是她的福气，也是她有眼光的。”

我听到这里，倒真是有几分讶异了，往日里任谁都知道水月大师对田不易看不顺眼，却不料她心里倒是这般看的，当下忍不住问道：“那您过去还对田师叔那样…”话说了一半，我忽然住口不言。

水月大师微微一笑，道：“还对他横眉竖眼、冷言冷语的是吧？”

我面上一红，道：“弟子不敢这么想。”

水月大师谈淡道：“我平日就是这么对他的，又不是什么好忌讳的事。不过虽然我与田不易合不来，但实话实说，他这人还是不错的，在我们青云门中，也并没有几个人可以比得他。”

说到这里，水月大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田不易座下的大弟子，是叫做宋大仁吧？”

我点了点头，却不知水月大师怎么会突然问到宋大仁去了，道：“正是，如今宋师兄已经接任了大竹峰一脉的首座之位了。师父，你怎么会突然想到了宋师兄了？”

水月大师默然半晌，道：“你那个文敏师姐，是不是和这个宋大仁有些眉来眼去的？”

我这才是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水月大师乃是何等的阅历，只看我这番迟疑，便大半都看了出来，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我心中不禁有些着急起来，我与文敏关系那是极好的，虽然我自己情路不顺，却是更希望这个从小一直照顾自己的师姐可以有个好归宿，当下还是鼓起勇气道：“师父，其实文敏姐她……”

话未说几字，却只听水月大师淡淡道：“罢了，罢了，找个日子，将文敏嫁过去算了。”

我一时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月大师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道：“怎么，是不是你们这些弟子都一直觉得我是一个老顽固，食古不化，不肯玉成弟子们的好事吗？”

我心中为文敏欢喜之极，连忙笑道：“师父，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弟子们哪里敢这么想啊。我这里先替文敏师姐谢谢您了！”

水月大师看着我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嘴角动了动，却又是轻叹一声，转过了身子，负手而立，向着远方云海，默默眺望。

我高兴之下，见水月大师神情有异，当下小心翼冀地道：“师父，您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了，”

水月大师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道：“雪琪，你也随我去了大竹峰，你觉得你苏师叔之死是怎样的？”

我神情肃然下来，沉吟了一下，肃容道：“弟子以为，苏师叔与田师叔伉俪情深，追随而去，并未有见何痛楚之色。”

“是啊。”水月大师轻轻叹息，怔怔出神，半晌后才道，“我本意不欲你们为情所扰，耽误修行，可是这修行一世，到头来却又如何呢？”

我不知水月大师是何意思，一时不敢接口。只听水月大师缓缓道：“长生一说，仍是缥缈虚无，一世苦修，不过多换了数百年光阴虚度，你苏师叔将百年道行与人生，视若无物，这份决心眼光，却当真不知强过我多少了。”

我心中忽地一酸，叫了一声：“师父……”

“一世修行，修行一世，修得了道，却修没了人性，这却又是何苦？”水月大师长叹一声，淡淡道，“其实什么是道，什么叫做得道，我修了一世，时至今日，却当真有些模糊了。”

我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水月大师默然伫立，呆了半饷，忽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想下去，转身向山下运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叫道：“师父，你去哪里？”

水月大师身子顿了一下，道：“文敏之事，我意已决，你便过去和她说吧。不过……”

她声音一个停顿，却又转过身来，脸上多了几分怜惜之色，望着我道：“倒是你自己，雪琪，可曾为自己想过吗？”

我一怔，道：“什么？”随即会意过来，脸色白了一下，缓缓露出一个无奈笑容，低声道，“师父，弟子命不好，不敢妄想了。”

水月大师心中忽地没来由的一阵心疼，唤道：“雪琪。”

我抬头看着水月大师，只听水月大师淡淡道：“雪琪，你情路艰辛，却又不愿回头，师父也没法子对你说什么。只是你我师徒一场，我也是不愿看你如此的，将来若有转机，青云门这里的条条规矩，自有我替你担着，你不必担心就是了。”我身子大震，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水月大师对着我笑了笑，却又是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山岩石阶之下，只有山风中，隐隐传来她低低的轻语：“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站在原地，一时心乱如麻，几番愁苦，柔肠百转，却仍是想不出什么结果来，只有在那恍惚之际，我心头忽然怔怔想到：不久之前，就在那河阳城外废弃义庄之中，田不易似也对我说过相似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