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抿了一下唇,往后撤了几步后站定,直勾勾地看着人,问道:“ 你还记得,你遇到的那个女人吗?”
她的存在,甚至不需要刻意的去说明。
闻舟一愣,瞥了眼自己的身边,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交缠,半响才回道:“我记得.. .永远也忘不掉。”
她像是影子,一直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 她是我的母亲,你知道吗?”这句话用着陈述的语气。
闻舟心中的巨石在此刻重重落下,他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裴昱对于某件事情已经有了定论。
裴昱额前的碎发遮挡住了他的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明晰地感受到他周身的悲意。闻舟说不出话来,他深刻地了解自己的伴侣。
裴昱似乎是哽咽了一下,“ 她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会在睡觉前给我读睡眠故事;会给我糖果解馋;会让我远离一切污秽和肮脏;会...她曾跟我说过,她向往光明,她希望能在阳光普照下生活,她希望我能够长大成人,而不是那些畜牲,可这样的她,永远沉睡在了黑暗中。我都知道了,我能理解,可是我做不到去原谅,闻舟。”话语里的沙哑是难以掩饰的。
闻舟猛地用力攥紧自己胸口的衣服,唇瓣蠕动,几次的欲言又止,想说的话被死死压在了喉间,最终只化为一声化在了风中的轻唤“阿昱。”
闻舟无话可说,因为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事实一他亲手将林婉击毙 。那个在任务中丧命的毒枭的情妇,有着一头漂亮的亚麻色长发,和裴昱一样的浅棕色的双眸,她像攀附生长的菟丝子,脆弱,短暂,依靠着别人存活着,但是她是有害的。
闻舟看着裴昱那双眼,恍惚间觉得眼前的这双眼睛和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眼睛重合了....
“你就是最近名声大噪的高手?”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洋裙轻盈地出现在一个拐角,也不上前,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正在抽烟的男人,说:“我不信。 ”
闻舟侧目扫视女人出现的位置,是个监控死角。
[看来今天的相遇不是巧合。]
闻舟眉头微皱,抽了口烟,神态散漫道: “你不信是你的事情,我的本事并不会因为你不信而有所改变。”
女人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闻舟也保持着沉默。
半响,她挑眉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我有 幸看过你的打斗现场。出手光明磊落,快、准、狠,多以擒拿为目的,而不是伤人。据我所知,那个武馆的老板贪财,所谓的武术就是个花花架子,根本就没有真材实料,我其实不怎么相信,他那样的人能养出你这样的练家子。更何况,你和武馆的路子完全相反。”女人的这些话敲响了闻舟心中的警钟,巨大的危机感笼罩着他。
同时更加让闻舟肯定了心中的猜想,这个女人是有备而来的。
闻舟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保持着沉默,但思维却在高速运转,寻找一个能反驳的理由。
灵光一闪,闻舟刚想开口,却被女人快一步的一个噤声手势给堵了回去,她冲闻舟眨了下眼,道:“但我觉得, 也不是不可能。子不一定承父业。况且你的资料里,你和你的父亲经常因为路数不合而争吵,并且还因此离家出走,是最近听闻武馆被抵押出去,才回来的。谁也不清楚你在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也判断不了你的底细,你需要做更多事情来证明自己。我很看好你哦~”尾音微微拉长,带着一丝戏谑。
闻舟心下微紧,并不能看透女人的示好和提示。
他一改之前的散漫,状似惊慌地后撤几步,瑟缩着开了口,“ 姐姐,男女有别,咱们能保持适当的距离吗?你这样说话,容易让人误会。而且我卖身不卖艺,可没有什么能“报答”姐姐。”
女人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 我对你是爱屋及乌。而且以你的能力,是一定会被老黑所赏识的,只要你能渡过那些所谓地考验。”话头一转,“真要报答的话,不如告诉我,你身上的百合花香是怎么染上的?可不能敷衍我是体香哦~”说完,俏皮地向闻舟眨巴了下眼睛。
百合这两个字敲击在闻舟的脑海中,在他的内心掀起波涛汹涌,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露。
闻舟轻拍胸脯,做放松状,语气中带着些惋惜,“ 那我还真是给谢谢我身上的百合花香了,我差点就以为我可以不用努力了。可是姐姐你为什么喜欢百合花?你这样的....玫瑰更适合你吧?'
女人一步步从容地从角落里走出,与闻舟擦肩而过,她轻飘飘地话语落入闻舟耳中:“因为百合花象征着纯洁,美好的事物。那是我所向往的,也是我想要争取的。”
闻舟并没有转身,而是收起了假装的弱势,站的板正,侧目通过身侧的窗户看着女人一步步走远,最终消失在窗户中所展现的视角中。
窗外是黑压压的雨云,偶尔能有夺目的闪电在空中划过,尾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
指尖的香烟还带着明灭的火光,在向着烟蒂处缓缓蔓延而去。
这是和林婉的初见。那个女人以巧妙的方式将一些信号传递给了他,让他确定接头的人的同时,也让他了解到林婉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纯白无害,相反这个人是个很理智,把事情看得很透的人。
初遇以后,闻舟一直在防备着意外的发生,毕竟那天的对话是在监控下进行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他应该找的人。但很久很久,都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似乎是进一步证明了女人的能力。
而后续事情的发展,就像女人所说的那样,闻舟的身手受到了老黑的赏识。又在经历过一步步的被试探,多次的剑走偏锋下,以及偶尔收到的一些夹杂着考验信息的消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后,老黑似乎是已经减少了一些怀疑,多了些信任,让闻舟在逐渐接近中心。至少,现在来讲,事情的走向似乎都是好的。
这份和平一直持续到组织里开始流传林婉开始吞食那些禁品才被打破。
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总是很快,这件事情不久就传到了闻舟那里。他对这个传闻嗤之以鼻,甚至破例开口警告自己的手下不要以讹传讹。
那时候的他是这样回答自己手下的“ 林婉有她自己的底线,我觉得...她那样的人,不会去碰禁品。我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维护她的尊严。”
这是在众人眼中,这是从不站队,甚至对女人毫不感兴趣的闻舟,第一次做了有偏向性的维护。
直到那一天,他真正地看到那个笑颜如花的女人“疯了”。
那是个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她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还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泥污。她卑微地缩在那片泥泞中,贝齿紧咬着下唇,克制着某种本能,原本的白皙的脸变得蜡黄而又憔悴。
闻舟面色苍白地看着,无法去相信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是他认识的林婉。他不断在自己内心里否认着某些事情。
他的嘴角往上勾,努力露出一个像平常一样肆意洒脱的笑容,却只是嘴角抽搐了几下后被压平,嘴唇抿成了条直线。
他静默地呆在一旁, 看着老黑一脚踹开那个像是林婉的女人,又啐了口痰在她被淤泥染黑的裙子.上,听见老黑用恶毒的词语去辱骂那个女人,闻舟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词是多么的不堪入耳,几乎是将人所有地尊严踩在了脚底。
这份谩骂似乎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闻舟觉得自己地腿都站的酸软,老黑才愿意停止羞辱和殴打,然后施施然地离去。
闻舟麻木地站在原地,看着女人艰难地在污水里挣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去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所受到的良好且正确的教育,也或许是为了帮一把这个与林婉如此相似的女人。
闻舟抓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臂,单膝跪地,然后托着女人的背,让她能摆脱肮脏泥泞,坐立起来。
“喂,你还好吗?”闻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
“嗬.. .温、温、如涵,..我好疼啊! .... 我要忍不住了,求求你了..”女人的口中发出濒死般的哀嚎,她的五指紧紧抓住闻舟胸膛处的白色衬衣,像是抓住一颗救命的稻草。
这句话打破了他心中的高墙,他揽着林婉的手臂都像是在随着林婉的颤抖而打颤。
“林..林婉?”内心里的谎言被打破,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心中升腾。
.“太疼了....w... .求...给我一个..给....给我一个..解脱,我、我太痛了!温如涵,我求求你... .救我!”林婉语气急切,话语都比之前连贯了很多。她抓住闻舟的五指攥紧,却又因为疼痛而无力滑落。她麻木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在白色的衬衫.上留下一道道的污泥,还参杂着丝丝鲜红。
身体深处带来的疼痛和身体对于药品的渴求,已经让女人无法再去保持她一向的理智。
鲜红色的血痕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指甲刺入手臂的疼痛,女人无助的哀嚎和越发冰凉的身躯,都逼迫着他去做些什么。
闻舟慌乱地横抱起林婉,踉跄着向着不远处自己的住所冲了过去,一切伪装都被扔到了脑后,两人的身影消散在雨幕中。随之消失的还有一声声“林婉”,似乎这样子就能唤回女人的神志。
窗外阴沉沉的,下着雨。雨水敲打在窗上,凝聚成一股,弯曲着滑落。随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透过窗户,照亮了黑漆漆的房间——屋内的大床上睡着一个肉眼可见的憔悴的女人,床旁边是一个双手抱膝而坐的青年。
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却仍然睁着眼睛,身体紧绷,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四周。似乎下一刻在黑暗中就会冲出来什么致命的东西。
白墙上的钟表在滴答滴答走着针,象征着时间的流动。
精神和身体上的长时间紧绷,让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昏昏沉沉间,闻舟那些压在心里的疑问便冲破了围栏。
为什么林婉会选择食禁果?人的底线和信仰是这么轻易就崩塌吗? ....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善是恶?是披着狼皮的羊?还是披着羊皮的狼?
数不清的疑惑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毛线团,将他的脑子搅得天翻地覆。阴影将闻舟逐渐笼罩,将他揽入了怀中。
过了不知多久,警觉的闻舟被某种轻微的震动惊醒,他警惕地坐起身,环视起四周,却在对上林婉疲惫的神情时截然而止。
女人勉强露出一抹歉意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种动静都能将你惊醒。我想着时间不早了,我给回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闻舟神情疲惫,他点点头,起身将沙发前的外套递给她,“刚下完雨, 注意身体。”
林婉自然地接过手,向门口走去。“ 咔嗒”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响起,接下来是一声淡的几乎听不见的“ 谢谢”传入闻舟耳中。
闻舟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林婉没有再说什么,也不在意闻舟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随着又一声地“咔哒”,房间再次陷入无声。闻舟呆站在那里,凝视着黑暗的角落。又在突然间仿佛被什么吓到,竟然惊慌失措地几步跑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蜷缩的身体遮盖...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