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夜风冰凉，整个人感觉心痛，毕天心回头望向身后的“1”。那是多年以前琴剑秋写的，历经岁月，书页早已泛黄。

多年前，琴剑秋的字迹还很青涩，规规矩矩的字迹，还没有形成如今自己的字体和风格。那样稚嫩，那样年幼。

毕天心看了一眼，眼泪就仿佛从心底涌出，盈满眼眶。

毕天心捧着那本书。在满世界的晶莹琉璃里，水光灿灿。毕天心看见泛黄第一页上，写着：

“哥哥，谢谢你给我带好吃的。

下次你还来东夷月息找我玩吧？

哥哥，你叫什么呀？

我叫毕天心。

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长大了我嫁给你吧。”

结尾处，琴剑秋写：“今天我遇到一个姑娘。她仿佛从天而降，像一颗彩色的太阳。”

毕天心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毕天心看着琴剑秋的笔迹，他所有的字句都非常流畅。想必这些被人遗忘的细节，琴剑秋一直都记着。

琴剑秋原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黑暗，安静，也不觉得孤独。

直到有一天，有个姑娘从天而降……琴剑秋看到了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里，只有她。

那个姑娘在笑，那个姑娘在蹦蹦跳跳，在说话。她从天而降，像一颗太阳。

那个姑娘跳进琴剑秋的生活，她的话说的越来越多。琴剑秋却将那人真真的记录下这些片段，哪怕是只言片语：“哥哥，可是我一会儿得回去了……你看彩虹！”

毕天心蹲到书架边，翻看接下来一本本，那么多话，叽叽喳喳，一天又一天。

“我根本就不想那样拉弓射箭，但是我父亲非让我练；我今天回家晚了，又被家里人训了；夫子留的作业又没有写。”

毕天心所有忘记的琐事，年少的青涩记忆，懵懵懂懂而无忧无虑，在相处那几年全部沉淀纸上。

毕天心泪眼朦胧，往后看，少年琴剑秋的回忆飞逝，到了分别的那一日。

毕天心完全不记得这些片段。

“琴剑秋，我讨厌你。你好无聊，我跟你相处我也变得无聊了。

琴剑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跟你在一起玩时候的我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

看什么？放手！我叫你放手！

琴剑秋，我讨厌你，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讨厌你！”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毕天心生气了。”

毕天心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画面，少年摔倒在地上爬过来,脏兮兮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她一脚踢开，冲他挥手：“后会有期。”

风吹过书房，那页背面出现了另一行字：“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毕天心不记得的往事，多年前的分别，琴剑秋唯一一处明显情绪的话便是：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毕天心轻叹，是自己不好，自己不记得的往事害了琴剑秋，他原本好好的，是她不该招惹他。

毕天心抽出以后的几本，到刚才一进门的书架看到的2为止，近十本都是千篇一律：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没见到毕天心。”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没见到毕天心。”

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看，不变的话。

今天没见到毕天心。

今天没见到毕天心。

手中的书本坠落，毕天心狠狠按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想，却再也想不起多余的内容。

毕天心已经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地板上，书页上，全是泪滴洇开的墨迹。

闪烁的泪光中，只有那些字句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冲击着毕天心的心脏。

这书架，皆是为她所写。

琴剑秋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愫，只会一字一句，一言一语，平淡温和的记录着毕天心或快乐或难过的话语，或许有淡淡的失落，或许有浅浅的期盼，写出来却最是朴实无华——

“今天毕天心忙，没能跟她多说几句话。”

“今天看见毕天心了。”

“今天没看见毕天心。”

毕天心跪着，捂着头哭泣。

忽然抬头，泪痕斑驳的望着窗边的书桌，一桌一椅一盏灯，在冬风的吹拂下，沉默，像坐在这里写字的那个人。

笔架上悬着几只小毛笔，桌子上干干净净，一座砚台一条长墨，孤独的临着夜风。

木棱支着窗子，外边是无尽的黑夜。

依稀能看到，多年前，那个沉默的少年就坐在这里。他低着头，背影沉寂，修长的指尖指着毛笔，记录下与那个姑娘的初次相遇。

于是，一瞬间，窗外，岁月如长河般流逝。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岁月轮回，沧海桑田。那个坐在窗前的沉默少年，一天天飞速长大，执笔的姿势却从未改变。

落落书写，写尽相思。

四季变换，潮起潮落，这世上，有无数人生无数人死去消亡，就连有的国家都已不在。

时光流逝，再不回头了，他的字迹都在书页间变化了，可他却还在这里。

沉默地坚守，不肯离开。

那一年，毕天心带着笑容降临琴剑秋的人间。

于是，他安安静静，用一生的时间，送她一份完美的纪念。

这一天，毕天心哭得像一只抽搐的虾。

他说，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肝肠寸断矣！

毕天心忍不住哭出声，还是不要在琴剑秋面前提此事惹他伤心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