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凌霄阁一个院落就有两间卧房，楚晚宁送小白进了卧房，砰的一声关上门后，就没再出来过。
难兄难弟呆呆坐在开满桃花的院子里，良久之后，墨燃缓过了神，让师昧去另一间卧房歇息：“你身子骨弱，熬夜不好。”
师昧有些犹豫：“那你呢？”
“师尊只罚我们面壁思过，不出凌霄阁，在哪儿都一样。”近朱者赤，跟小白混久了，墨燃也学会了“抠字眼”。
师昧进了卧房，临睡前透过窗缝，远远望着外面桃花树下的墨燃，眸色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晚，墨燃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躺在落满绯色花瓣的地上，迎着月光抬手接住一朵殇落的桃花细看，茫然了片刻，随即丢掉花瓣，以手遮额，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躺在花草间的墨燃皱了皱鼻子，呼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伸了个懒腰准备起来时，陡听得一声尖叫划破了凌霄阁的寂静。
墨燃猛地睁开眼，一咕噜起身，眼前的景象霎时令他骨血冰凉，目瞪口呆。
负责看守凌霄阁的十五个羽民精英，竟在一夜之间统统被绞杀殆尽，死法和十八一模一样，每人颈间都勒着一条红光璀璨的柳藤——我靠见鬼！
我靠！见鬼！
墨燃忍不住在心里也跟着暗骂一句，真被小白的乌鸦嘴说中了，这次轮到他着了道。
那十五个羽民被悬挂在凌霄阁繁盛的桃花林中，红袖飘飞，长裙及地，身子随着吹过林间的风雨微微摇摆，看上去就像十五朵风干的鲜花，凄艳诡谲，阴森精美。
发出叫声是一位来送早餐的低阶羽民，她吓得瑟瑟发抖，手中竹篮掉落，里面粥面点心洒了一地。
见墨燃站在院子里，那羽民哆哆嗦嗦地背过手，触响了自己腰背处纹着的崩临咒符。
崩临咒是羽民第一重要的传讯方式，几乎是一瞬间，桃花林四面八方的羽民都化作火红的翅膀自天空黑压压地降落此地。
眼前的一切，令每一个人都惊呆了，死寂过后，羽民之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声。
浩大的动静把桃花源的修士们都陆续引来了，惊呼，质疑，愤怒，嘶嚎，很快便将整个凌霄阁团团围住。
那些羽民已是怒发冲冠：“凶手！丧心病狂！杀人偿命！杀了他！杀了他！”有人尖利地啸叫哭嚎，有人涕泗纵横地唾骂……
墨燃当真百口莫辩，气笑了，他算是体会到了小白当时被冤枉透顶的处境，这都什么世道啊！
正欲说什么，天边一道红色霞光飞掠而来，羽民上仙飘然自云端落下，冷冷环顾周围，面色十分难看。
她盯着墨燃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其中一具尸首前，撩起尸体脖颈处染着血红的柳藤：“墨微雨，你的武器呢？拿出来我看看。”
“……”
“你不愿吗？”
十八出事时就有一大批人瞧见凶器是柳条，昨天经过小白的提醒，墨燃又不傻，这个时候若拿出见鬼和那些死去羽民脖子上的柳条两相对比，无疑是坐实了罪名。
于是墨燃叹了口气，掌中“嗖”的一声，碧光涌现，召出一把无鞘陌刀，通体漆黑，日间亦无反光：“上仙要看，那便看吧。”
他的兵刃是陌刀不归，在桃花源修炼的这段时间里，很多人都见过。
众人盯着那把漆黑的无鞘陌刀，怒声渐歇。
羽民上仙亦端详着陌刀，不禁愈发头疼，只觉这桩案件凌乱如麻，毫无头绪。
她扶着额角，冷声道：“墨微雨，我最后问一遍，他们，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墨燃面不改色：“我的兵刃便是证据。”
“好。”羽民上仙点了点头。
墨燃以为羽民上仙要放过自己，正松口气准备感谢她深明大义，岂料下一刻，她便淡淡抬了下手，冰冷道：“此人作恶多端还欲狡辩，抓起来。”
言毕，立即上来十多个高阶羽民拿法咒禁锢住墨燃，有人正往他手腕上缠捆仙索。
“你们这是做什么？！”师昧从屋子里出来时看到这一幕，颜色顿失，忙跑到墨燃跟前：“阿燃，出什么事了？”
没人回答他，但桃林之中森森飘动着的尸首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这——！！！”师昧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正正撞在墨燃的胸膛上。
“不要着急，冷静一点。”墨燃盯着羽民上仙，压低声音对师昧说道：“我不慎中了圈套，你快去叫醒师尊和小白。”
眼下这般情况，如果羽民们失了理智，不管不顾要活撕了他，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毫无胜算，唯有师尊和小白才能压得住场子。
师昧急步跑向另一边的卧房，墨燃孑然而立，沉炽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一张张愤怒扭曲的脸孔，猜测着到底是谁有可能设局陷害他们。
“呸！”一口唾沫星子从人群中飞喷出来，墨燃侧身避闪，还是不可避免被溅到了些，他缓缓回头。
“你害死这多人，还想搬救兵？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一双赤红双目的羽民掌中骤然聚起一丛炎阳烈火，掷向墨燃。
墨燃往后侧挪一步，那团热气的火焰烧过他的鬓角，砸在身后的一株桃树上，粗杆齐腰焚断，树倒，花落，满地飞散。
看着那株倒下的桃树，墨燃转头回望那个羽民：“我再说一次，柳条非我所有，人也非我所杀。你们自己无能查不出真相，难道便想将计就计，诬陷于我以堵悠悠众口，息事宁人么？！”
“你住口！休要胡言，混淆视听！”那羽民怒吼道，又朝墨燃扑将过去。
墨燃再次避开攻击，目光落在袖手旁观的羽民上仙身上，对方并无出手相助的意思，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不吐不快，高声朝她吼道：“喂！老鸟儿！你倒是管管你的人啊！在这个节目眼上装聋作哑，你是想看我活活被烧死吗？”
羽民上仙依旧岿然不动。
“妈的。”墨燃忍不住咒骂一声：“没想到你们这些羽民竟是如此的不堪，半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然后，他又朝那些修士们喊道：“诸位也都看到了，桃花源出了事自己无能查不出真相，堂堂上仙身为一族之主，为了保住羽民在修真界的地位和威望，在一切没有确凿证据时就妄下定论，拉人垫背，杀人灭口，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独断专行。长此以往，修真界哪还有真理可言，我的今天就是你们将来的下场。”
小白说得没错，在这种不明朗又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最好的方法就是祸水东引，将所有人都拉下水，搅得更浑，人性骨子里都是自私的，当事不关己变成了息息相关，那些人自然不得不踏下这趟浑水，身入局中。
上仙听了这番话，微微动容，抬手衣袂一挥，犹如彩练掠出，又快又狠地抽在了墨燃脸上，她的一头黑头也随即变得赤红，根根发丝热气滚烫，美目圆睁，森然道：“楚晚宁真是妄为宗师！竟教出如此不干不净的徒弟！你且把嘴给我放干净了！”
墨燃亦怒道：“我师尊做人做事比你们好上千倍万倍！至少明辨是非，讲究真凭实据！不像你们妄下断言，是非不分，恼羞成怒了便起杀心，企图当众杀人灭口，欺世盗名！”
这些羽民毕竟一半血统是兽，骨子里仍带着浓烈的兽性。
闻言，纷纷引吭高鸣，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写满杀气，逼近墨燃，亦有一枚火焰凝成的箭镞破空而来，直刺墨燃心窝。
墨燃不敢怠慢，挥舞不归闪身格挡，凛冽的刀光打散了箭镞的障眼法，后背亦有羽民横剑而出，剑光如水。
一旁观望的修士们有些受过楚晚宁和墨燃的恩惠，实在看不过眼了，纷纷提剑跳出来加入战局，维护墨燃，与一众羽民搏斗。
墨燃见状，拱手诚恳道：“多谢各位仙君出手维护！”
“不必客气！”个别修士答言：“当年彩蝶镇天裂，墨宗师于我等有恩，如今你受此冤屈，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见自己族民陆续被墨燃和其他修士打伤，羽民上仙勃然大怒，袍袖鼓动，一枚极纯的嫣红结晶拢在掌中，灵力贯注，桃花源霎时风急云涌，草木倒伏。
在她的感召之下，一只虚无的火风隐隐现于其后，上仙赤瞳如血，艳丽的面孔甚至有些扭曲：“还不住手？你们是要造反？！与我桃花源、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么？”
“你都把凤凰虚影召唤出来了，我们现在停手岂不是等死！”墨燃的脸在火凤的阴影下被映得一暗一明：“你先停下，我就停手！”
该死的，他都拖这么长时间了，师尊和小白怎么还没出来，哪怕来一个也行啊！
羽民上仙缓缓升至上空，血瞳紧盯着墨燃，一字一顿：“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话音一落，空气中爆裂出一声巨响，凤凰虚影清啼长鸣，盘旋着朝墨燃俯冲而去。
“砰！！！”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四周露珠升华，水汽凝结，一尾晶莹透澈的巨形水龙携带着应龙之威腾飞而出，仰天怒吼，威力竟比凤凰更加可怖。
水龙与火凤猛烈相击，掀起层层惊风骇浪，凌霄阁一时间飞沙走石，狂风呼啸，屋舍植林瞬息夷为平地！
所有的修士和羽民纷纷尖叫着被风暴掀翻在地，跪倒一片，有的直接口吐鲜血，有的被斥出数十丈远。
待到尘烟散开，众人便看见一位绝色昳丽的少女显现人前，她一袭雪色海棠绡纱衣裙拾道款款走来，广袖飘拂，步态轻盈，却有一股无形的强大灵威自她脚下铺散四方，俯瞰众生。
墨燃睁大眼睛，定定看着走到跟前的小白：“您老终于舍得醒了！”再迟半步，今天你师兄我就得栽在这里了。
小白亭亭玉立，一双葡萄眼扫过跪坐在地的墨燃，来回打量他一圈，身上并无明显伤痕，便道：“昨天才提醒过你，今早就着了道，还吵醒我睡觉！活该！”
“是是是，我活该我活该……”墨燃顺杆爬，指着那些羽民：“不过扰你清梦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帮鸟人，他们不仅诬赖咱俩杀人，还辱骂师尊他老人家不会教徒弟。”
闻言，小白蹙眉，转头看向羽民上仙，眸色渐沉。
惊觉小白气场有变，墨燃慌忙抽身后退，并招呼方才那些出手维护的修士们尽量躲得远一些，这厮一怒恐将放大招，凡人修士承受不起。
羽民上仙虽被尊为上仙，其实也就血统高贵，离真正的仙人还差得远，方才一击之下，凤凰虚影不仅被水龙击碎了，连带她的五脏六腑也被震出内伤，灵力紊乱。
“你，你区区一介凡人，竟然如此放肆！还有……”她捂着抽痛的胸口，面色十分难看，甚至是有些癫狂：“原来你一直在藏拙，隐藏实力潜入桃花源，究竟是何居心——！！！”
小白起先被屋外的喧哗吵醒后，就攒了一肚子起床气，再加上宿醉带来的头疼欲裂，满腔的烦躁恼火无处发泄，羽民就这样撞枪口上来了。
“我记得，当初是你们请我来的！”小白抬起手臂，五指虚空一吸，掐住了羽民上仙的脖子，她冷笑一声：“就是你叽叽喳喳的，吵醒我睡觉，嗯？”
羽民上仙落到小白手中，全身血脉灵力便受其天生压制，令她毫无半点反抗之力，不由得又惊又惧：“你，竟是，竟是……”是龙身，更是真正的上仙之躯。
“是什么？”小白俏脸一变，音色沉冷：“现在的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上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可要想明白了！否则……”
我只要动动手指头，便可令桃花源所有羽民灵核尽散，打回原形，永世不得超生。
后头观望的墨燃听到小白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堵回去，拍手称快，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要太爽。
羽民上仙与小白对视良久，动了动嘴唇，终是选择了沉默。
见她如此识趣，小白放开手上的牵制，对方瘫倒在地，花容失色。
紧接着，小白转身径自走向林间被柳条绞杀的十五个羽民的尸首，挨个逐一探过去，与前几天死去的十八情况一致，柳条，尸首，皆是冒牌的死物，假的。
心里已有决断，掐诀挥出一道灵力拂过凌霄阁，周围的一切人物声音瞬间定格，时间静止不前，唯有楚晚宁，墨燃，师昧，羽民上仙还能活动自如。
羽民上仙被这一幕惊住了，摇晃着站起身：“你……”即便是她，也做不到此等术法。
小白淡淡看了她一眼，伸出左手腕间的银龙手镯，右手绕腕三下，手镯应召秒变成一把古拙长剑，月华皎洁，长剑凌空刺向那十五个羽民尸首，血肉一一崩碎，化作点点焦灰，逐渐凝成了十五枚乌黑的棋子，汇集于半空中。
银白长剑萦绕几圈后，悬浮于身前，小白挽剑，收势。
楚晚宁盯着半空中的十五枚乌黑棋子，面色惊变，喃喃道：“果真是珍珑棋局……”
修真界最强悍，最臭名昭著的三大禁术之一，乃勾陈上宫所创。
羽民上仙的面色霎时也惨白如纸，她的族民中了珍珑棋局，自己竟一无所觉，妄为一族之主。
继而，她又看向小白手中的古拙长剑，认出了它的气息，眼神震惊：“你的神武，可是勾陈上神昔日所持的始祖剑？”
“是啊。”小白抚摸着剑身：“不过勾陈老头儿已经把它送给我了，它现在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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