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

　　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到了晚上这件事才算定了，顾缘那边的工作人员已经协调好了，明天晚上顾缘有档期。

　　明天晚上。

　　温遇愣愣的想着。

　　思绪被裹成一团，乱的厉害，他越想捋清楚，去一根一根的摘，就越乱，弄得他有些手脚无措，最后满心烦躁，都堵在了嗓子眼，。

　　一旁的手机震得他心烦，温遇拿起来看了眼备注，整个人都愣了两秒。

　　是他那个跟他差了十五岁的同父同母的弟弟。

　　“喂？”对面的声音冷静，完全不像是十岁小孩子该有的活泼可爱，反而那童音被压的内敛深沉。

　　温遇叹了口气，“有事就说。”

　　那边的人听到温遇的嗓音愣了愣，问，“半个月后是爸生日，你回来吗？”

　　这孩子从生下来都没叫过他哥哥。

　　一开始是被教育温二少是个独生子，后来温遇回来了，小孩子也跟他不亲近，正好省去了很多事，温遇对待这个孩子就像是陌生人，有必要就沟通，没必要就不联系，那孩子对他亦是如此。

　　“我回去干嘛？”温遇挑着眉问，眼底却是铺天盖地的阴霾袭来。

　　电话那边愣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尖锐无比，“温遇，你是不是想把这些都摊在我身上！我告诉你这个家里就算是由我帮你分担，他们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你！你永远性温！”

　　吵得温遇耳朵疼。

　　这孩子真没他当初半点好，一点礼貌都不懂，温遇翘起嘴角，那双凤眼上挑，讽刺像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蜜糖，被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岁的孩子嚷，他不急不躁，“你帮我分担？呵。”温遇冷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小崽子，是我让你投胎来这了？我那么大权力呢？爱哪呆着哪呆着去，又不是我逼着他们生的，你就算有气也撒不到我头上来，我不是你的出气筒！”

　　“忍得了就忍，忍不了就滚！”他挂断了电话，眼睛微红。

　　心脏突突突跳着，那孩子的话就像是一把刀子搁在他的脉搏上，一寸一寸剌开，仿佛他痛苦，挣扎，逃脱，到头来却被人告知脑袋上有一摄像头，下边是一张大网，他从来没脱离过包围圈。

　　他永远无法得到自由。

　　他像是马戏团里被驯化的野兽，老虎的利爪，狮子的犬牙，豹子的快捷，都只是表演给人看的一部分，他被迫站在聚光灯下表演，袒露。

　　恶心透了，都他妈恶心透了！

　　温遇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再加上对顾缘的那点猜疑，想要什么都能抓个空，万事不如愿的感觉糟糕透了。

　　现在连一个小崽子都敢来扎他了！

　　那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如破涛汹涌的海浪涌来般窒息的绝望，他看似坚强勇敢，永远站在悬崖上，双手扒着峭壁，时时刻刻紧绷着不敢松劲。

　　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只要有那么一点松懈，迎接他的就是万丈深渊。

　　温遇也很害怕。怕自己动摇，怕自己有了一丝放弃的念头，那他一定会跌入一片沼泽，侵蚀他的身体和灵魂，最后他还是会像傀儡一样被控制。

　　许是思绪被这个小崽子和那条不让人省心的傻狗搅和成了一团乱麻。

　　他这个晚上在辗转反侧睡着了之后连着做了两个梦。

　　那是他高一那年，再一次翘了晚自习去网吧打游戏之后被学校里的主任逮住，在主任苦口婆心的叨唠着“你成绩也排在年纪前五十以后前程大好不要走了歪路”后请来了温遇的父母。

　　那年的温遇尚且不成熟，却装作一副深沉的样子，性格却差不多成型了，进了青春期有了自己的想法，深思熟虑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开始想方设法的追求他自己的目标。

　　满脸青涩却满是倔强，稚气未消的年纪却早已将笑容与活泼泯灭，性格冷，不爱说话，在别人眼里就是高高在上，高傲。

　　所以高中的温遇其实没有朋友，他不与任何人讲话，也很少笑，只是因为他并不觉得生活中有很有意思的事情。

　　更何况父母教导，遇事不大喜大悲，情不露于脸，检讨自身，寸步不过火。

　　就是所谓的在人前开心不能敞开了笑，难过不能痛快的哭，所有情绪都得憋着。

　　那还开心难过个屁。

　　温父看着儿子的成绩从138退步到126，怒火攻心，但是在人前他并不会说什么，虽然急的脸都红了，但还是微微勾起了嘴角，那是大户人家永远端庄的态度。

　　温遇一直觉得那就叫装逼。

　　到了家后是一个可以暂时摘下面具的地方，所以温遇上来就迎了一个大嘴巴子。

　　温母像是见惯了，目不斜视的径直略过温遇走到沙发前优雅的坐下，大家风范。

　　家里的保姆看着温遇绷着脸不言语的样子心疼，总觉得这两个人对于这个孩子的控制欲太强了，她想上去劝两句，又怕是火上浇油。

　　温遇在这个家从小到大挨的打实在是不少，一点事情都能挨揍，吃饭出声用钢尺打手心，走路歪歪扭扭就踹一脚，学习不好就上家法。

　　一根长的木棍子。

　　温家继承人必须优秀。

　　在温遇十三岁往后的每一次挨揍他都想笑，什么年代了，神他妈家法。

　　但温父从不跟他心慈手软，一个巴掌上去得耳鸣个几秒，然后脸上就是火辣辣的疼。

　　“管不了你了是吧？！”温父大怒，他手中的成绩单因为怒气导致被揉出了褶皱。

　　温遇抬起眸子，那个时候他并未留起长发。

　　温家留长发——不男不女=人妖=精怪

　　那张精致的脸上不卑不亢，凌厉的下颌线线条分明，他不低头，不认输，只是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腰板挺得笔直，手指却在颤抖。

　　“是。”他的眼神波澜不惊，像是碎冰一般一触及分，却又结成了一块一块的坚硬。

　　温父被这一声应懵了，瞪大了眸子好半天反应不过来，随后只感觉怒火把胸膛都烧着了，他拿着一旁的花瓶就照着温遇的头上砸去，手下没有丝毫轻重，只知道恨不得打死这个孽种。

　　砰的一声，小温遇感觉自己的头上一阵刺痛，然后一股热流淌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感谢他们为自己撕开的这一道口子，不然他还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结束这一切，那一瞬间他是轻松的。

　　这一场拉锯战实在是太长了，从自己记事开始，他就希望摆脱这一切。

　　“我不认为我做的是错的，学业我没有落下，我心里也有分寸，”温遇的脑袋有些晕，但思路出奇的清晰，他把自己所想的和接下来要说的在脑子形成了条条框框，分列清明。

　　他的眸子如波涛汹涌的海平面，月光勾住倒影，随着狂风摇曳，一艘船在海面上行驶，摇摇晃晃，仿佛随后都能被吞没打翻。

　　那是温遇想要的自由。

　　“我也不会放弃我应该做的事情，我想这么做，有自己的追求，想做自己，我只是为你们所生，但不想一辈子做你们的傀儡！”头上的伤口狰狞无比，正往下簌簌流着刺目鲜血，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而听到这句话后本有些犹豫的温父再次被勾起了火，拿起一旁的棍子冲温遇的腿打了下去。

　　温遇没在等着挨揍，而是往后撤了一步，“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做主，我也不想让我自己变成你们那恶心的样子，虚伪贪婪！我不可能活得像个提线木偶，你们也别想让我变成你们的样子！”

　　大概像他这种疯子，出去是会遭天谴的，但就算现在出门有一辆车撞过来温遇都会瞑目，爽，每一个细胞都在吼着爽快。

　　“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只有我自己能掌控，谁都管不着！”温遇的眼睛通红，他的语气从平淡变得激动，最后完全就像是头找不到方向的野兽在怒吼。

　　温母也气的红了脸，尖锐的声音骂道，“你在说什么？！想想你的身份！”

　　“身份身份身份！”温遇拿起自己的书包砸到地上，双眼通红，像是走投无路的狮子，“从小到大就是这两个字，因为身份我就应该怎么怎么样，就应该这么做就应该赔笑脸就应该这么做那么做！我烦透了！”仿佛一个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不讲道理。

　　抛下一切束缚，奔向富饶土地。

　　温遇转身走出门，血糊了半张脸，狼狈不堪，他留下了一句，“我达不到你们的期望，你们再生一个吧，别指望我。”

　　那时他既紧张他们不放人，又有些不踏实自己剩下的路，后背僵的难受，手心全是冷汗，但他坦坦荡荡。

　　没有人出来追他。

　　温遇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头望。

　　他被放弃了，临出门前，他看到了父母脸上的阴霾和失望，像是一把刀子，捅进了他心里，却又觉得无比痛快。

　　这些年来他就像是只被提着后脖颈的小鸡，被人拎来拎去。

　　温遇身上只有少量现金，他先去诊所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那伤口本就不深。

　　然后去网吧住了一晚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网吧里烟味重，而且什么人都有，温遇听着从他们口中吐出的带着器官的种种脏话，心中惊讶又恶心，鼻腔中混杂着烟味和泡面的味道，忍了一晚上，也到温遇的极限了。

　　最后他看到了NAD在招青训生的通知，温遇就打定了主意过去试试。

　　主要是看到了包吃包住的那条信息，按他现在的能力，这是最好的选择。

　　温遇没有急着去，这些年来他穿西装，以小充大，学着怎么做一个成熟的人，带着面具装孙子，却还没有摘下面罩看看早已渴望了的外面的世界。

　　他去吃了那个之前母亲再三嘱咐的致癌物，什么地沟油，豆浆油条豆腐脑，他都尝了一边。

　　坐在街边，一张满是油渍的伙子和一动就嘎巴响的破旧椅子上，吃着地沟油的食物，享受着普通人的生活，周边的人吵吵嚷嚷，所有人都在说话，在笑，在闹。

　　那一刻温遇才真正的意识到他出来了。

　　这次吃饭出声不会再被打手心，笑起来也不会再被训斥，他是一个自由的人。

　　可以肌肉早已萎缩的人还会走路吗？被驯化的狮子还能重回草原称王捕猎吗？

　　温遇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做不到平易近人，做不到出口脏话，做不到笑的丝毫不顾及形象。

　　他没有急着去基地报道，而是顺着这条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