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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渊

权臣之乱世朱颜

雷渊一直觉得,杜震是个很奇怪的人。

雷渊的父亲,是北国兵马大元帅,在和杜震的交锋中阵亡。雷渊曾经作为求和的使者,入质南朝。后来是他的母亲,用十车金沙和一队美女行贿南朝权贵,换回儿子。

这是他一生不忘的耻辱。

背负了两国之间的仇恨,雷渊多次挑战杜震。私下里他们每年决斗一次,雷渊每战必败,但杜震就是不杀他。

第一年,他在杜震剑下三招即败。那个英俊而可怕的男人用剑指着他的头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若有所思。

雷渊一阵绝望,低声道:“杀了我,否则我一定杀你。”

杜震明亮冷酷的眼睛静静凝视他一会,忽然笑一声,用剑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道:“那多努力。”

于是雷渊散尽家财,把老母和幼小的弟弟送回乡下,自己却到处苦寻明师。

他一路行去,去时衣着鲜明、神采翩然,到了后来,已经千金散尽,行同乞丐。但雷渊还是走下去。

最后他听说东南的飞绝山脉,每逢冬天最冷之际,都会出现一个武功通神的白袍怪人。于是雷渊等到初春时节,爬向飞绝峰顶。

那时漫天大雪,他手足都冻僵了,还不断流血,一路挣扎着爬上去,冰上几乎是一个个红色的迹印。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在这个冰雪的世界。

雷渊想着杜震用剑对他时那个空茫而冷酷的笑容,一阵悲愤:“他杀了我爹,又如此羞辱我,难道我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不能报仇?”

他心头血气翻涌,怒喝一声,挣扎着继续爬向峰顶。

他很幸运,在几乎冻死的时候,那个传说中的白袍怪客救了他。

那人一身雪白,连脸上也蒙着白色头套,几乎与周围的冰雪同色。但他刀锋般的眼神,却比冰雪更寒冷。

白衣客静静听了他的来意,忽然冷笑起来:“你要杀杜震?”

雷渊狠狠点头:“我杀不了他,就让他杀了我吧。”遇到这个几乎无可逾越的对手,他还能如何?就算绝望,也是要挣扎的。

白衣客注视着他,沉思一会,缓缓道:“你叫雷渊?是北国雷霆的儿子吧?”

雷渊吃了一惊,颤声道:“先生……怎么知道先父的名字?”

白衣客仰天淡淡叹了口气:“我还知道,雷霆当初射死杜震的父亲,他后来却死在杜震的震天神弩之下。两国交战,也就如此而已。”

雷渊心头一寒,盯着白衣客:“这么说,你是他的朋友?你……自然不肯帮我?”

他一阵失望,又一阵愤怒。想着白衣客的话,那自然是对的,两国交战,还能怎么样?但杜震杀了他父亲,他能不报仇么?

何况,这些年为了杜震的战绩,南朝一些好事的书生经常鼓噪着北伐之议,北国朝廷上下都很有威胁感。有这个人在,他的国家不会有安宁的。

那人忽然朗笑了:“朋友?杜震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我么——不过是教杜震武功的人。哈哈,这世上只怕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情。”

他的笑声虽大,却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

雷渊大吃一惊,知道这次只怕事情不好,正要戒备,白衣客一把按住了他,冰冷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深沉莫测:“你不要担心。我会教你武功。不过,能不能打败杜震,要看你的运气。”

雷渊不明白他的意思,半响道:“你居然肯教我去打败你徒弟?”

白衣客悠悠道:“若非如此,他只怕浓酒不知归路罢。”忽然又是一笑:“何况,我只是教他武功,却不算他师父。”

他说得多了,忽然闷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沫。

雷渊看在眼中,就知道这人重病在身,情形非常不好。按说,他病在心肺,就该避开寒气,不知为何,却要呆在这周天寒彻的飞绝山上。

就这样,白衣客收留了他,传他武功,却不肯做他师父,于是雷渊索性叫他白兄。

这人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一言一动精当有效。雷渊出生北国名将之府,本来就资质过人,得遇明师,在山上时间不久,却进入了从未想象过的武学境界。

白衣客除了教雷渊武功,就是对着山上枯萎的梨树发呆,似乎有着难言的心事。他看着梨树的目光,竟是隐约带着温情和回忆的意思。雷渊想,也许他在梨树下曾经有过什么难忘的往事吧?他甚至猜测,白衣客每年来到这里,只为了梨树下的回忆。

尽管两人很少交谈,待得久了,雷渊慢慢发现,白衣客比他想象中来得年青。这个重病而神秘的男子,似乎藏着一些可怕的秘密。

梨花慢慢有了花苞,山色也渐渐转青了。

白衣客每日简单交代了雷渊的功课,就对着梨树出神,眼中一派萧索苍茫。

雷渊忽然发现,他手中似乎经常握着什么红色的东西,却又看不清楚。

就这样,春日将至,白衣客的病却越发沉重,雷渊半夜经常听到他沉闷的咳嗽和喘息,只是这人固执骄傲,不容别人关心。

一夜春雨之后,梨花尽数开放了。

雷渊一起床,闻到隐约的清新气息,精神一振,叫道:“白兄,梨花开了。你还不出来看?”却没人回答。

他愣了一愣,去白衣客的石屋中寻找,发现空无一人。

再出来转了会,才发现临近山路边,盛放的梨树下倒着一人,云雪般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雷渊一怔,赶紧过去扶起他,叫道:“白兄,你怎么啦?”白衣客双目紧闭,没有做声。雷渊但觉触手火热,知道他病得厉害了,赶紧背回房中。

白衣客昏昏沉沉中,忽然大力一挥手,嘶声道:“蓼——”随即闷哼一声,又陷入晕迷。

雷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看到他手中果然有个红色的物事,心下一动,慢慢从他手中抽出那物事。

——竟然是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想是时间久了,颜色发黑,却还是想得出当初那场血腥。

白衣客昏乱中陡然被惊醒,目光锋利异常,道:“你想刺探甚么?”狠狠扣住雷渊的手。

这一招快如闪电,又精妙无比。雷渊虽看他用过多次,却还是躲不过,只好沉默。

白衣客喘息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你下山罢。否则我杀了你。”

雷渊没想到他会改变主意,想了一会,点点头。

在山上这些日子,他已学到很多。武道的极峰重在领悟。为人师者能教的也有限得很。剩下的要靠他自己练习了,再呆下去也未必有长进。

何况,这人虽重病垂危,毕竟是杜震的授业师父,说来也是仇人,自己没有必要给太多关心。于是道:“好,你多保重。”一拜而去。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长叹,寂寥地消失在空旷的冰雪世界中。

雷渊不明白这人的心思,他教了杜震武功,却又要再传一个弟子来击败自己最得意的徒弟。

杜震师徒二人,似乎都是怪物。

但雷渊不在乎,总算可以找杜震报仇,他兴奋得血液也燃烧起来。他一想着那人用剑轻轻拍打他头颅的样子,心头就是一阵愤怒。

雷渊在乡下结庐而居,潜心习武,一年之后,再非昔日吴下阿蒙。于是潜入南朝京城,第二次秘密挑战杜震。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没有拒绝。他身为南朝权臣,本来可以调动人手,直接捉了他扔进大狱,但这位南朝重臣却爽快地同意和他秘密决斗。

乍见雷渊出手,杜震陡然一惊,眼中神光动荡,喃喃道:“你到了飞绝山?”

雷渊双眉一轩:“不错!那人要借我之手打败你!”

杜震神情一震,面色变幻不定,竟不知是了然还是凄凉了。

雷渊虽不明白他和白衣客的恩怨,却也知道他心头定是风云变色。

杜震沉默半响,忽然微笑起来:“好!请赐招!”

雷渊再战再败,但这次他们拆了两百余招。

杜震还是用剑指着他的头,刀锋般冷酷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笑意:“很有长进。明年你再来吧。我倒要看他还能教你甚么。”

他忽然收剑,剑锋的寒气刺痛了雷渊的头皮,地上多了一团头发。

杜震悠悠道:“割发代首,你可以走了。”

雷渊闷哼一声,忍住屈辱的感觉,对杜震抱拳一礼,大步而去。

他知道,只要不能赢过杜震,他就算是完了。

他出生武将世家,是北国不世出的兵法天才,曾经那么生机勃勃、雄心万丈,现在却只知道武功了。

那人冷酷清淡的笑容,如和着残雪的初春寒风,早就腐蚀了他的雄心。

生命如此痛苦,他这么活着,只为打败杜震吧?

其实已是绝望,但不可以放弃。

可雷渊知道,杜震的眼中,其实空明无物。这让他愤怒。

那人随随便便就毁了他的一生,自己却满不在乎。

雷渊知道杜震不见得有什么快乐,却只恨那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快乐。

——他在炼狱中挣扎着,生死两难的时候,那人却犹如无心的神邸,若无其事地用空洞冷酷的眼色对着漠漠红尘。

所以,这样不可以——只能一起下地狱吧。

雷渊修书辞去在北国的一切世袭恩典,又给母亲和小弟留下遗言。他觉得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牵挂,可以放心想办法杀杜震了。

他知道杜震和那白衣客大有干系,就不肯再去飞绝山。就这样漫游四方,多访异人。

第三年的同一天,他和杜震又站在了那个隐秘的荒野中。

决斗中,他甚至觉得,他们如此接近,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投拍。

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个面,一动一静,都暗合天意。

拳与掌,手与足,刀与剑,虎虎风声之中,雷渊隐隐感到,这时候他居然是快乐的。

这一次,他和杜震交手五百余招,但最后还是输了。

雷渊对着杜震狂笑:“还不杀我?下次死的,一定是你。”

很明显,这几年,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杜震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隐约感到,这个最接近神话的人,正在一步步被他赶上。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杀了这个人,也只是个遥远而不得不为之的誓言。

雷渊羡慕杜震的满不在乎,这让他越发恨着那人。

杜震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是么?那你明年继续吧。”口气还是那么随性悠闲。

这一次,他甚至什么也没做,直接收回剑。

雷渊愤怒起来,低声咆哮:“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我?”

杜震笑了,沉思一会,说:“为父报仇,我也干过啊。现在不过是换人而已。”

他一笑而去。

雷渊愤恨地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踉踉跄跄提着刀追上去:“我们这就再打,不用明年了。”狠狠一刀劈出。

他心境混乱之下,这一刀已毫无章法可言。

杜震微笑,顺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了他手中刀,悠悠道:“这样做没用的。”随意折断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雷渊扑倒在地,全身格格发抖。

恨啊……

也许,他坚持立刻动手,不过是情愿死在那人剑下,也不想第二年的决斗中杀他了……

那人居然如此轻易看穿他的心意,真是可耻。他已经被毁了,毁得如此彻底。

雷渊对着自己冷笑,笑得声嘶力竭,却开始流泪。

他大醉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店中。

醉意朦胧中,为了一个酒席,他和一帮地痞动手。雷渊不知道怎么回事,醉歪歪地反应迟钝。一个小痞子砍他,准头稍微差了点,于是断了他大拇指。

雷渊忽然清醒过来,怒吼一声,干净利落地劈翻所有的地痞。酒店老板簌簌发抖,雷渊却对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苦笑。

这样的手,再也不能握刀了,自然赢不了杜震。

——是故意的么?

他心头忽然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宁可毁了自己的手,却不再有杀那个人的勇气?

雷渊泪水涔涔而下,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推开酒店老板,大步离去。

他回到北方,决口不再提复仇之事。

北国皇帝知道他归来,很是欢喜,还是要他领兵。

雷渊随口应下,却并不做什么,一心喝酒,每日倒有大半时间在半醉之中,剩下的时候,就调教弟弟练武。

母亲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雷渊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下来,却和新婚妻子愫姬无言以对。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事情能令他快乐起来。

他知道,他已经完了,可看着弟弟虎头虎脑、生气勃勃的样子,却总有些乐趣在。

有时候,也收拾心情,训练军队。

当年的霸气毕竟还有底子在的,三年之乱后,这个国家逐渐回复元气。

雷渊是兵法天才,练兵也大有道理,短短年余时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大有进展。几次和南朝人的小战事都占了点便宜,皇帝几次下旨抚慰,朝中甚至又有人在鼓吹南下一统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每当日色熙微的时候,雷渊喜欢对着一壶残酒,沉思到日落。

后来慢慢知道,那人的父兄,都是死于北国当年的阴谋。战乱中,杜家几乎灭族。父亲雷霆,在里面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杜震的报复,无疑是异常可怕的,甚至使北国三年内乱、一蹶不振。

但他甚至没有亲人,战后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堂妹,二人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却被皇帝充入内庭。

所以,那人会有那么寂寞空洞的眼神吧?

现在,雷渊也慢慢明白了那个活在神话与血腥中的人。

杜震不肯杀他,只为他们曾经有相似的心境。

拇指即断,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似乎也断绝了,他再不能找杜震比武。

可心里想着那人,总有些茫然的意思。怎样才好再见?

那么,发兵南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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