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醒了,为什么装?”彦佑看着榻上的人,问道。
润玉睁眼。
“我醒了,她就要走了。”
彦佑从袖中境内拿出一个蚌壳,那蚌壳中是一枚鲛珠,鲛珠里,是簌离万年来的记忆。
彦佑放下,便离去了。
长琪回到房间,却仍旧睡不着,照着润玉的症状脉象,又开了几个方子。
天雷业火之刑定然痛极,她开的第一帖方子,便是镇痛用的。
他刚刚丧母,心思那样重,又是个万事憋在心里头不说的人,怕是要失眠。思及此,她又开了一贴安神助眠的药。
怕他吃不下饭,又写了一张消食开胃的方子。
药性有相生相克,润玉伤得又重。好在外伤一门,她自小就接触,也算是熟悉。
此时更漏滴答,声声催晓,正是四更天。
鲤儿已然休息了,邝露代润玉去布星挂夜,整个璇玑宫显得更加寂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长琪和魇兽。
她将她能想到的、润玉用得上的药悉数开了出来。魇兽此夜没有出门觅食,只是静静地陪伴着长琪。
她搁下笔,盯着案上的琉璃灯发呆。
也不知道彦佑那里如何了。
也不知道润玉醒来,会不会怪她。
长琪熬好了安神药,端到七政殿,到了门口,却又不敢进门。
更害怕他醒来恨她,再也不肯见她。
她害怕他没有醒来,她治不好。
长琪设想了千万种,却唯独没想过推开门,她真真正正地看到的这样。
他正瑟缩在床脚,那床的正中央,是一枚打开的蚌壳。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润玉该是全知道了。或者说,蚌壳撬开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全知道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
她怕他恨她,不肯见她;他却生怕她离开。
床边有个凳子,或许长琪是故意的,将那一碗黑糊糊的安神药放在凳子上,自己却坐到床上。
坐到了他身边。
那碗安神药熬得极浓稠,只有一个底,一两口便能喝净,省了那些绵长的苦楚。
她走近,才看出,他是在哭。
她从来没见过润玉这般落魄的样子,哭成这样,喂了药也是要吐出来的。
长琪离去,他却没力气拉住她,甚至没力气开口叫她留下。
润玉痛苦地闭上眼,将那未尽的泪尽数收回眼眶。
他没有赶她走,她便已经很满足了。
长琪拿了梳子,又坐回润玉身边,轻轻扣上了蚌壳,回头却见他已经阖上了眼。
人把眼睛闭上,其余的感官就会异常敏感。
他听着蚌壳轻轻合上的声音,似乎有个轻柔的力道,解开他的头发,动作轻得,他不用心仔细感受,都感受不到。
头发重新梳好,他依旧是原来的姿势,纹丝未动。
唇上有个凉凉的东西触碰着,他下意识张了口。
好苦。
还未及反应,便又被人送进去一口,同样的苦。
第三口是温水,将他嘴里的苦楚折掉一半,还未及把嘴巴闭上,嘴里便被塞了一块饴糖。
幼时的记忆又涌上心头。
拔龙鳞,剜龙角……
那个时候,他便是什么也不说,紧闭双眼,挨着痛。琪儿也什么都不说,默默陪着他,给他喂药,又怕他口苦,给他往嘴里放糖。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神志越发涣散,像是那安神药起了效用。
梦中,脸上似是有温温热热的东西擦过,将他泪痕尽数拭去,又被涂了些女孩子家用的面脂,一股桂花的香味。
他知道,那是琪儿,他的琪儿。
他能感觉到,她要走了。
可既然,是在梦里,那他是不是可以留住她?
润玉这样想着,就在梦里放纵一次。
即使闭着眼,他也一下子找到了长琪颈窝,将头埋在她肩膀上,却不忍心压得她痛,收着力道。
梦中似乎有龙涎香,那是他自己的味道。
润玉想着,就一直活在梦里,别醒来,也别被叫醒。只有这样,他才能不那么痛,才有了呼吸的力气。
他的头就这样轻轻落在她的肩上,这个动作不重,他也尚存一丝清明,收着力道。
可那轻轻一个碰触,还是像黎明的钟声一样,划破了拂晓前的最后一缕暗光,敲得长琪心里发酸,眼睛里也发酸。
她不由得轻轻转过头,怕吵醒他,也怕眼泪滴到他脸上。
此刻,长琪可算是懂得穗禾所谓的“情到深处无怨尤”是何意了。
若是明日过后,她还能有命在……
哪怕是为他死,死一万次,她也连眉头不会皱一下。
长琪一夜未眠,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从暗到亮,抬眼一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四更天到黎明,不过一个多时辰,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
亦或者,只有一个瞬息。
她将润玉轻轻放平,盖好被子,又去煎药——镇痛的药。
趁着润玉还在睡,她便将那一碗止痛药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她将药材按份数裹好,又写了注意事项,添多少水、煎多长时间,事无巨细。
她一落笔,便发觉自己的字早已和润玉的没那么相像了,不禁一顿。
润玉痛了该吃什么药、他累了又该吃什么药、如果没胃口又该如何……
足足二十几页纸。
待到她写完,邝露已经从布星台回来了。
时间刚好。
她将药方用镇纸压好,悉数交给邝露。
“为何瞒着他?”邝露问道。
邝露在问她,洞庭湖簌离的事,她为何瞒着他。
“想为他解决好所有,再告诉他。”,长琪解释之后,便是反问,“那你为何不帮他请大夫?”
邝露不语。
她也不再逼问,反而为邝露找理由:“你也为难,比我更为难,我知道。”
清晨的璇玑宫显得幽暗昏惑,好像晨光根本照不进这里。
长琪走出璇玑宫,邝露却跟了上来。
“大长侍!”
“我应该很快就不是大长侍了。”长琪道。
“别让他来找我。”她又加了一句。
室内润玉悠悠转醒,嘴里还泛着苦,侧头看向床边几案——
一把梳子,一个碗,还有一盒桂花面脂。
不是梦……
润玉唇角微微扬起,却终究僵在了那里。
是太微来给他疗伤了。一番疗伤法术施毕,润玉问及生母簌离和洞庭水族,太微却只道了一句“天道无情”。
一整日,润玉就站在落星潭旁边,盯着谭边那棵琪树发呆。
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
邝露有长琪留下的药方,可润玉已然伤愈,哪里还用得上呢?
邝露正远远望着他,便觉身边窜过去一道身影,原来是鲤儿。
鲤儿的怀里还抱着一叠纸。
“大哥哥。”,鲤儿拽了拽润玉袖子,“你看,这些写的都是什么意思啊?”
润玉一目十行,看完了一张方子,又抬头看了看那棵琪树。
今夜无星无月,他本以为这里已是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了……可是,只要一抬头,还会看见一棵琪树,如萤火星辉,为他照亮。
“嫂嫂的字真好看……”
“嫂嫂?”润玉重复道。
鲤儿点点头:“娘亲说,琪琪姐姐早晚会嫁给大哥哥,成为我嫂嫂!”
润玉不语,他想要劝说鲤儿,不要把这些话往外说,终究没能说出来。
“润玉哥哥,这是真的吗?”
“那鲤儿喜欢琪琪姐姐吗?”润玉微笑问道。
鲤儿却是一脸严肃,像个小大人:“先生说了,男子不能随便说喜欢一个姑娘家……虽然我喜欢琪琪姐姐,但是大哥哥更喜欢,君子不夺人所爱。”
润玉被说得眼眶发红,却仍是笑着点了点头,给鲤儿念起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