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13）

整整三十天不多不少，厉尘澜当真没在戏月峰以外的旁的地方见着路招摇的半个影子。不过他还是常美其名曰派暗罗卫监督她日常的生活起居，打听腿还能不能动，一天吃几碗饭，每餐几荤几素这种乱七八糟的寻常事。暗罗卫早摸清了他吩咐的时候含混，听禀的时候不好意思深问的套路，常常能偷懒便偷懒，随便探听一些消息便胡乱上报。

于是厉尘澜只得了一些零零落落的碎影，怎么也拼不出路招摇的样子。

他丢失了太多的记忆，也算是涉世未深，此刻只知道自己是在监督不听话的徒弟，殊不知很多的时候，爱一个人其实就是“监督”她。

他不肯承认自己盼星星盼月亮，只每天晨起，午歇，晚寝都要看一遭日子。如今终于到了三十天，路招摇那边却半点动静也没有。甚至又一连沉默了好几天，从未在他眼前晃过。

他知道她已经好全了。在戏月峰上活蹦乱跳，今天还出去跟暗罗卫们赌钱，赚得盆满钵满请大家喝酒，醉的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赌钱喝醉都是不对的事情。他不能想念路招摇，所以必须得去规训她以后不许这样。

他在他们聚众喝酒的地方扑了个空，担心这个家伙不会又喝多了跑出去了吧。他又瞬行去司马荣那找人，也一无所获。还往剑冢也走了一趟，那里仍旧荒凉破败，毫无生机。

无奈打算回尘稷山再找找的时候，却在山门前见着那个醉鬼。她仍穿着一身红衣劲装，乌发高束，随她的动作摇着。许是因为赢了钱，许是因为醉了酒，此刻她黛眉扬着，杏眼亮着，朱唇勾着，额间的堕仙印都显出比往日更盛的光华来。

招摇大约认出厉尘澜，扔了酒坛子过来扑他。

“上次醉酒闹出多大的事情还不长记性吗！”他记得自己是来骂徒弟的。

“上次？”她眼中昏沉起来，似乎陷入了对上次喝醉酒的追忆。

“别跟我说你这么快就忘了！”虽然她人现在凑在他身前仰头望他，但厉尘澜的气势不能弱，师父的架子要端住了。

“我可没忘。”她说着竟向他压来，手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身后的大石上：“是你这个混蛋全忘了。”

招摇温热的气息携着酒气喷在他脸上，厉尘澜不知道她喝的是什么酒，竟然仅是些酒气就能让他醉得发晕。

“那时候你脸上还有青痕，老蒙着下半张脸把最好看的眼睛给露出来。你那时候话也很少，那时候又乖又甜又香又软，那时候长得可比现在好看多了！”

厉尘澜一把年纪，却不小心把前尘尽忘，丢人的没见过这种世面。一时间想推她起来都不知道该碰哪里，手足无措的被她困着，只好劝她：“先起来。”

“你那时候可没说起来。”她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打得厉尘澜生疼，“现在你倒是要起来了！”

厉尘澜也顾不上疼，找着机会扣住她手腕把她整个人从自己身上拎起来：“下回不许喝酒了！”

“你管不着我！”她挣开他的手，自己立在一边。

“我是你师父，你得听我的。”一天功夫没教过的师父此刻多少有一星半点的心虚。

“好吧。”她却出人意料地乖顺点头，“你是我师父。你为我这个徒弟做了很多事，很多一个做师父的人本不该做的事。我听你的。”

厉尘澜心软的一塌糊涂，想去扶她东倒西歪的身子，抬起的手最终老实地回到身侧：“快回去吧。”他说。

招摇扬脸望他，眼中混着酒醉的混沌和星子的清亮。厉尘澜的心猛烈地，不可控制地震颤着。“像是这世上唯一的光。”他不由自主地望着她的眼睛轻叹。

招摇醉得晕晕乎乎，听不清他讲什么又看见他嘴巴再动，攀着他的肩踮起脚把耳朵往他嘴边凑：“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厉尘澜的耳朵早红透了，现在正在势不可挡地往他的脖子蔓延，鬼使神差，他贴着她的元宝般的耳郭，把那句惑人的话沉沉又讲了一遍：“你的眼睛，是这世上唯一的光。”

招摇原本攀着他的手使劲推了他一把，却把自己推了个趔趄。厉尘澜连忙伸手扶她，她却抽抽噎噎地滚下泪来：“你上次说这样的话，就进了剑冢那么多年不出来，出来又把我忘了。你现在又想要离开我了吧。别讲这样话，只我一个人放在心上翻来覆去。”

月光照在他二人身上，仿佛神明圣洁的目光逡巡这人间有否晦暗不明。厉尘澜不敢伸手为她拭泪。左手扣着右腕，几乎在腕上留下殷红的指印，可招摇脸上淌着的泪仍在他心上滚着。他没想到自己召唤万钧之力得心应手，魔王之力的功法内力操纵自如，遇着半仙的极端残灵都能照样使他涅槃作古。为什么他竟没半点法子，让眼前这个女孩不要哭了。

月色被飘来的薄云遮出了半阙阴，他就要一鼓作气不管仁义道德只顺了路招摇的心意。却见着招摇抬起胳膊抹了把泪，最终以笑脸望他：“不管怎样，没什么比你活着更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