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氏尚未重建完毕，得知大越来人递贴，蓝曦臣还是第一时间接待。见是周承，更是意外。不过周承没时间多说，只道:“我想见蓝二公子一面。”
蓝曦臣让弟子将蓝湛请过来，周承甚至来不及多言客套，直接将温昱在天临关遇险一事告知给他。
可他说过以后，见人并没多大反应，越发焦急:“蓝二公子，你可有什么主张？”
蓝湛道:“朝堂之事，蓝氏不宜多涉。周大人请回。”
见蓝湛如此说，周承道:“这并非是朝堂之事，今日我来找蓝二公子，只想让二公子搭救王爷，无关朝堂，无关大越。”
蓝湛道:“既是大越皇族，想必自有护卫跟随。何须蓝湛多事？”
周承:“二公子切莫赌气，王爷安危要紧。”
蓝湛沉默，继而道:“周大人另请高明。”
周承拦住他，问他:“二公子要我去找谁？如果你都不顾念王爷安危，谁还会真正顾念他？二公子心中有怨，周承明白。你有怨便跟王爷赌气至今，你可问过王爷心中是否有怨？他也是人，他也会哭会痛，难道王爷想伤害二公子吗？！”
周承盯着他，瘦瘦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难以名状的愠怒。
蓝湛没应。
周承看着他，见他仍旧冷漠无动于衷，眼中泪花涌动:“二公子试想，王爷不动手，换做旁人，二公子还能活吗？你知道他在乱葬坑里打着火把找了你多久？六月的天，里面的腐尸几乎堆到他膝盖，他胃又弱，闻不得一丁点刺激气味，他一边吐一边找，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出来……”
“他又怕那碗药把你毒哑了，怕那一剑真的要了你的命，他在乱葬坑坐在尸堆里抱着你哭到吐血！”
蓝湛震然，周承早已老泪纵横。
“他上一次绝望如斯，还是十岁那年在喜峰口为三军所弃。”
周承声音沙哑，泪流满面:“蓝二公子，你能想想他如此情状还要与人寻欢作乐、逢场作戏的场景吗？”
周承:“他是你的爱人，可他也是大越的王爷，肩负大越国祚，天下万民。这么多年，你难道当真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见蓝湛不语，周承近乎无力道:“原来二公子当真不知……就当周承从未来过。”
说罢，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又停下道:“二公子，你知道王爷有隐疾吗？”
蓝湛怔然。
周承怅然一叹:“二公子的清冷孤傲原是拿来对付王爷一人。”说罢，周承抬脚就离开了。
…
大雪茫茫，满目皆白。
温昱浑身是血，独自拖着董长赋破烂不堪的尸体往前走。
身后是长长的血迹，可雪下的太大，很快那条血道便变浅变淡，消失不见了。
从诸葛司正的埋伏里厮杀出来，温昱几近力竭，每走一步都艰难不已。他喘的厉害，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可他还得往前走，他不能把董长赋一个人丢在冰天雪地里，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荒无人烟的关外。
他被人丢下过，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以他一定要带他回去。
大氅早已不知遗落何处，身上的伤口几乎都已冻住，脸上发紫，连眉睫都是冰凌。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从前，这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师兄，打小就跟他亲近。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在崇山书院听学、品茶、对弈，后来也是因他，他才会认识隐居在蓟州的百山药王济慈。
他对他这个师弟，当真是娇纵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就算从韦斯祁口中得知当日董崇远走他乡是因自己，他也毫不介怀。他跟韦斯祁说，他与董崇父子之情淡漠，但跟他温昱手足之情深厚，鱼与熊掌，何者为重岂不明了？
他潜伏韦氏之时，一应由他在外奔走。中秋之夜，韦氏逼宫，也是他拿着自己的金令调来外围禁军解困。他常说自己的手还是适合拈花落子，可大越外敌来犯，他毅然决然随他征战四方。他最好吟诗作画，可他这短短一生，竟大半戎马。
“景鸿，把酒给我温上，看师兄去擒了这诸葛老贼回来下酒。”
温昱越走越慢，漫天风雪吹刮的他摇摇欲坠。他胸前挂着个满是血迹的墨玉坠子，那是董长赋临终时给他的。
“我爹……还是有几分本事，你拿这个坠子给他，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你。他总是想弥补我……以后你替我收了吧……”
“我是师兄，这黄泉路也该我先去探探，看看好走不？若是我没回来那就是不好走，你就不要来了……”
“……又要被那只蛤蟆嘲笑没用了，嗐……”
“……”
温昱被大雪压倒在地，他四肢如同灌铅，怎么也爬不起来。可他还是咬着牙关，撑着力气爬起来，拖着董长赋继续往前。
他要回去，他要带着他一起回去。
他要杀了诸葛司正，他要踏平西凉！
他在心里一遍遍撕心裂肺的呐喊，他的心在泣血，可茫茫苍穹，无人听闻。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只隐隐听见一个声音:“温昱……”
…
董长赋及身侧一干将士全部阵亡，长号空鸣，三军缟素。温昱素白上阵，亲擂战鼓助威。
蓝湛立在远处看着他。
这一刻，他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温文尔雅的温昱，那个人的名字叫盛景鸿。
“将军！西凉大军来犯！”
温昱将手上的鼓锤一扔，从旁边提了把剑就下了城墙:“开城门！”
“是！将军！”
一战天明，西凉撤军，温昱也重伤而回。宁奕扶着他进来，一身素白早已被鲜血染红。三泰将他扶到帐子里，有人将热水送到跟前，但蓝湛被拦在外面。
“二公子，奴才要替王爷清理伤口，王爷不喜欢有其他人在场。”
蓝湛立在外面，他听见温昱的闷哼声。
“王爷，我……我轻点……”
他不是最怕痛吗？蓝湛心想，这战场不知要受多少伤，他都是如何扛过来的？
他想象不到。所以他捞起帐子，直接走了进去。
“二公子……”
“我来。”
温昱靠坐在榻上，上半身的衣服尽数褪尽。身上添了不少新伤，腹部有一条三寸长口子还在冒血，蓝湛取了药给他敷上，又拿伤布仔细包扎好。
然后，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衣服。”
三泰去拿干净衣物，蓝湛看着他，可他的视线却落在他身前。
伤痕遍布，沟壑纵横。
没有半寸完好肌肤。
连肩胛上都是刀砍斧切的伤痕，心口处还有一道又深又骇人的刀疤。
蓝湛想起那夜在镇北王府瞥见他的脊背，也是这般惊悚骇人……
三泰将衣服拿进来，蓝湛一把接过，三泰便退了出去。
温昱看着他，沾着血迹的脸蒙着一层厚厚的疲惫。他刚要伸手把衣服拿过来，蓝湛便走近轻轻给他套上，然后将衣襟拢好。
两人沉默了许久，温昱已经开始打盹，蓝湛扶着他躺下来，他头沾枕头，不到片刻功夫就睡熟了。
蓝湛坐在旁边守着他，夜里一阵擂鼓声，蓝湛惊醒，只身上盖了件衣服，人却早已不在房内。
一连半月都是如此，他几乎没跟温昱说过一句话。也实在因为他根本见不着他。他只知道外面战鼓一响，便又是一场厮杀。
跟将领复盘完白日的战事，安抚好作战的将士，又巡查完营房，温昱进门已是半夜，身侧还跟着宁奕。
“将军，属下以为，咱们明日……”
蓝湛立在房内看着他二人，宁奕看看蓝湛，识趣的没再说下去。
“将军，那我先拟个大概，明日拿给你。”
温昱一挥手，宁奕就退了出去。继而又看看他，将手上的长剑放到旁边，脱了身上的甲胄，走到书案跟前翻了翻送来的公文，看是否有紧要的事情需要连夜处理。
蓝湛走过来:“我想上阵。”
温昱手上微顿，不过却只当没听见。
蓝湛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温昱依旧没应。
“那我找宁将军。”
“你找谁都没用。”温昱放下手上的公文，“此处一概事务，本王说了算。”
蓝湛:“我也……”
温昱:“修行之人就好好待在仙山福地，跑到这里添什么乱？本王每日应付敌军已经筋疲力尽，还要应付你？出去，以后不准随便进出本王房间。”
蓝湛又说过两次，不过都被他否定了。直到温昱在自己的大军中看到换下蓝氏家族服的蓝湛，穿着普通士兵的甲胄，挎着长刀，这回他是当真生气。一回城，他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扛进房间。
“马上滚回蓝氏。”温昱将人撂到地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厉。
蓝湛看着他，“我不回去。”
“由不得你。收拾一下，宁奕送你出城。”
说完，温昱便往外去，蓝湛从身后抱住他，隔着他这一身甲胄，他似乎都摸到他一身伤:“我跟着你。”
温昱将他的手扯开:“想跟着本王的人多了，难道本王都得同意？蓝氏有通敌前科，天临关容不下你。”
“若我是奸细，你便将我斩了。”
“你……”
温昱气的转身就走，蓝湛当胸抱住他，固执道:“你若再说一次让我离开，我便回蓝氏，终生闭关，再不复出。”
温昱怔住，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终生闭关，再不复出。
他手指微颤，几乎已经想见自此之后，他与蓝湛再无重见之日。
当初不过数月未见，他想他想到发疯，不知多少次偷溜去云深不知处，却只能徘徊在山脚下。得知他闭关，他几近绝望，自请驻守天临关，五年未还朝。
如今，他竟说他要终生闭关。
他心头涌起一股没来由的冲动，甚至是怒火，可那股怒火在他胸腔里燃烧着却愈发萎靡，最后被一盆凉水彻底冲熄。
这些年，他看过多少生死无常。他知道再厉害的将领将士也会有丧命的风险。他身侧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除了那几个叫的上名字的熟面孔，其他人来来走走，根本不记得谁是谁。
他当初从越京带出来的老将，如今所剩寥寥，连董长赋都已阵亡，他不敢再拿任何人冒险，尤其是他。
他阖了下眼，几乎是做好永诀的准备。
这次西凉举国来犯，他能否活着回越京，还是未知数，如今永诀，也好。
温昱想着，缓缓开口:“你走吧。”
蓝湛微微震了一下，轻轻松开他，温昱没去看他，他想，自己就是这般薄情寡义，他在九年前不就知道了吗？
他会毫不犹豫的给他喂毒，毫不犹豫的一剑杀了他，何况如今说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他又补了一句:“再不走我就治你一个扰乱军心的大罪，先在校场上打你五十军棍再说。”
蓝湛看着他，温昱却始终没看他的眼睛。
此时，他才发现，盛景鸿跟温昱其实很像，只是他们一个善于隐藏，一个善于表露。
他嘴唇紧抿，眼光晦暗，整个人蒙着一层摇摇欲坠的死气。这仅仅只是因为他说他要闭关而已。蓝湛无法想象当日他亲手灌药，亲手伤他，又亲手将他从尸堆里刨出来是怎样的心情？
哭到吐血？
他会哭吗？
蓝湛看着面前这张冷厉而沧桑的脸，眼底布满森然寒意，仿佛无坚不摧。他无法想象这双眼睛落泪是怎样的场景，可他想，于他而言，那必定是天崩地裂般的冲击……
他突然垫脚吻上他，温昱明显一怔，他喜欢看他方才那一瞬的惊愕，因此再次吻上他。他的嘴唇没有他想象那么软，像他这个人一样冷硬。他明明不是这样的性子，可那日在城墙上，蓝湛心底已经明了。
温昱镇不住大越朝堂，挡不了来犯西凉大军，只有盛景鸿可以。所以，他选择成为他。只是，九年前的蓝湛尚且不知，在温昱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保护温昱，也在保护他。
那个人，叫盛景鸿。
“盛景鸿，”蓝湛松开他，“一起回去。”
温昱微微抬眼，蓝湛再次吻上来，这一次，温昱没再拒绝。
他们会一起回去吗？
会的。
一定会的。
他不想被抛下，可他同样，也不想抛下任何人。
任何人都不该冷冰冰的躺在异乡的冰天雪地里，他们应该回家，应该躺在他们日思夜想的家人身侧。
他搂紧怀里这具温热的qu体，感受着他带给自己的温度，这是他一直想要并且贪恋的。他心里殷殷盼了那么久，他一再说服自己作罢，他控制自己疯狂生长的想念和欲望，他以为他做到了。
可他不是神，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得道者，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甚至比任何人清楚。
这一刻，他只想要他。
桌上的公文一应扫到地上，两具身躯随之落下……
盛景鸿跟温昱或许又有不同。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温昱含蓄。
…
大越国力空虚，这是事实。
蓝湛亲自上阵，才知道这仗打的远比他想象的艰难。战马不足，粮草短缺，兵将死伤无数。他虽然被安插在温昱身侧的近卫中，但每日也不过匆匆一面。城中各处城防需要巡视，城内百姓需要安置，战事胶着，将士们也都等着他们的将军给他们吃颗定心丸。
连续三日，西凉已经攻城数次。天临关城墙不高，之所以是重镇是因为城内多巷，西凉人擅马上作战，但巷战肉搏却不是其所长。
“将军，城内的箭支怕是不够了。”
蓝湛立在旁边，听着宁奕带人进来汇报相关情况。
“若是西凉人再攻城，只怕……”
“箭不够，就去找石头。”温昱声音镇定，没有丝毫惊惶，听他这样一说，就像什么难关都能度过。果然，那人立马应了声是就退出去了。
宁奕:“将军，这几日西凉人攻城攻的猛，属下猜测，他们也是强弩之末。只要咱们坚持到粮草到来，咱们这城就算是守住了。”
温昱:“守住还不行，还要将西北六州抢回来，割了诸葛司正的脑袋祭奠死难的将士！”
宁奕:“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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