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风雨后,文学教授回首往昔,古堡故事的开始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而属于他的故事的开始,是1830年,12年前的仲夏月夜。
那时,他十七岁。
上弦月,闲庭轩,纸页掩书签。笔尖未落素白处,是不眠。
谁人又肯空度华年?风逍遥,夜渐悄,是时间。
仲夏之夜的蝉鸣聒噪不用,拇指轻揉太阳穴,杯中水倒映星光阑珊。月朗星稀,蛙声阵阵,偶有流浪猫一两声凄魄的叫,叫得人心为之一颤。
停留几秒,瑟维发现他又在愣神了,吁口气继续写父亲留下的论文。落笔沙沙,文思泉涌。
“……在天下大势分崩离析的时候,一位年轻勇敢的领导者——斯坦•肖颂站了出来,组织蠢蠢欲动的封臣推翻当时的领主卡其•文其,直到一百五十年前,他才使天下统一,辅佐他的九位骑士及其家族也得到了封赏……”
他简明扼要地理出历史脉络,劳累一天的眼睛终于不争气地酸痛难忍。
窗敞开,风徐徐而来,温热地蹭着脸颊。困顿、无趣地将油灯移得离自己近一些。烦躁地抹了把脸,妄图驱走风带来的温暖与倦意。
他的桌案正对窗户,迎面而来的风力度突然增大,几乎拍痛了脸,唬得昏昏欲睡的神经一下清醒,手抽搐着在纸上留下弯曲的笔道,可瑟维没有看见,因为风调皮地将油灯吹熄了。
陷入黑暗的一瞬间,房门被敲响。
这实在与恐怖故事中的邪灵夜访、冤魂索命的情景颇为相似,他起身,借着皎洁的月华小心地走到门口开门。一位年轻的奴仆恭敬地说:“少爷,您那位表弟来了。”
“已经知道了, 人都在正厅候着,就等您去呢。”
这件事本身不令人吃惊。这位堂弟他只在幼时见过一面,书信往来却从未间断,这五年来尤其频繁。 表弟的家族祖先是当初辅佐斯坦•肖颂的九位骑士之一,直到前不久,肖颂的末代领主被推翻前,他依然有九位骑士帮助他治理天下。可惜他暴虐成性、挥霍无度,终于让八位骑士失望透顶,密谋打开港口攻陷了肖颂所在的古堡,处死了双手沾满鲜血的暴君,暴君唯一的后代——一位王女则幸免于死,据说还要赐婚给一位骑士。
局势复杂,身为表弟家族的旁系,独善其身、远离纷争成了瑟维家人行事的准则。他们一直生活在一座小镇,是当地贵族中最不起眼的。他的童年在诗书中悄然溜走,偶尔也和父亲的学生们谈长论短,多涉及历史文献,每当人们对天下大势评头论足、指手画脚时他却沉稳如斯,有人道他老实成性,有人道他榆木脑袋,戴着眼镜只是一个空摆设,他好像掸去衣服上的尘土那么轻松,对这些不实之词一带而过。
他喜欢与他的表弟谈古论今,互通书信。表弟生于九大家族之一,其压力自然不言而喻。但造化弄人,表弟其人矜娇,甚至不屑于佣人对他的夸赞。不喜刀枪却酷爱绘画,常困惑排斥自己所背负的家族使命。瑟维发现,表弟酷爱幻想,生性善良,痴迷于所有美好的事物。本应游历山水的性子却被迫戴上贵族的头衔,命运之难测莫过于此。
此次八位骑士谋反,剩下一位必然是不谙世事的表弟旁观了,想到那位少爷端坐作画的场景,再与血雨腥风的贵族纠纷比较,哑然失笑的同时瑟维也为他的单纯暗自担心。因此,当那封字迹工整到有些娟秀的信寄入家中,上书表弟渴望有天能彻底逃离束缚他的使命,到旁系家族生活时,瑟维征求了父亲的同意,回信说自己家虽不似贵人般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却也不会薄待。陋室之所欢迎他随时前来。
未曾想他的腿脚倒利落,来的如此快。
新燃的蜡烛烛光摇曳,光影不定,桌上杯中是酿好的果酒,泡沫破裂,果香沁人心脾。
访客身上带着浓重的霜露气息,棕色的头发用红色发带绑于脑后,发束不扎得很高,反而在后脑附近,显得低调。平民所穿的亚麻衣服和羊毛外套与客人的贵族气质格格不入,仿佛宝石硬给放在虫蛀的木头匣子里。
“夜安,艾格•瓦尔登兄弟。”
艾格鞠了一躬,父亲威严地望了瑟维一眼,目光移向艾格时转为了关切与担忧:“你一路舟车劳顿,很辛苦吧?”
“还好,多谢您的关心。”
艾格白皙光洁的脸被光晕染上几分橙光,真是字如其人,艾格俊秀非常,身材单薄,即使陋衣而就,高贵的气质也难掩身份,瑟维想起方才奴仆对自己的称呼,觉得艾格比他更称得上“少爷”二字。
他比瑟维年轻几岁,眼里还有点点未脱的稚气,让年轻人的眸璀璨纯粹。父亲对艾格的喜欢是不言而喻的,他不太显眼地打量艾格几眼后,就断定出其是有教养、知书达礼的少年。艾格或许不是称职的骑士,但或许会成为父亲理想的学生。
落座后,瑟维发现艾格神情局促,忙说:“放轻松,大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艾格点一点头,饮下冰凉的果酒,心里却仿佛有了热乎气,面色不一会儿就好了许多。
瑟维的父亲年事已高,客套几句后自去歇息,瑟维让寥廖几个仆人退下,方徐徐说道:“你来得倒快,凄风苦雨地连夜赶来,难不成还有人追着你吗?”
艾格执杯的手歪斜了一瞬,半透明的果酒顺着光洁的手滴滴答答流到地板上,他慌忙起身致歉,伸手去拿一旁的抹布。瑟维说着“不碍事”,先一步将地板擦了干净,有意无意地多看了艾格几眼。
“您说笑了,但确实比较匆忙,”艾格用手帕擦拭着手说,“眼下局势刚定,本以为此时扮作百姓偷溜走不会被人发现,可好悬被一个多嘴的治安官拦下,他非问我一个百姓为什么有钱乘坐马车。” 艾格有些高傲地说:“我才不愿与那个人多嘴,可他偏偏纠缠不休。万不得已耽误了些时间。其实治安官只想讨些小费,给他就好了。”
瑟维点头称是,顺口说:“天下好不容易太平,他们这些人自然要用心维持秩序。怎么非要闹着这当口溜走?”
“原本也想多等些时日,奈何前天无意听见父母谈话,说这次新领主继位,新时代新机会摆在眼前,可不能再放任我,要让我勤学射箭、骑马等,去皇家当卫兵。”艾格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表哥(“叫我瑟维就可以。”瑟维说,他记得信里艾格都亲切地称他为“瑟维”或“瑟维哥”),你是知道我的性子,我怎么肯依从,自然想着越早跑出来越好,省得哪天突然逼着我学那些粗俗的东西,被他们绳捆索绑硬送去新领主那儿,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他说得口渴,抿嘴喝了口香醇的果酒,果香芬芳了唇齿,滋润了喉咙。放下杯子的力道有些重,有些酒水利落地泼洒在案上,动荡的水面扯碎了艾格的容貌。瑟维见他说得极其认真,可听着像小孩儿的笑话,不禁感叹艾格的单纯,忍俊不禁。可细细观察,艾格眸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伤情还是被他捕捉。
他轻咳一声:“你一时冲动出走,思家怕是免不了的了。在这儿住一段日子调整调整情绪,我们也派人和令尊沟通。你不是做武的料,我知道。总之保你当个小画家就是了,然后你回家和族人和解,如何?”
艾格的悲戚不减反增,轻轻吐出几个字:“不,回不去了。”
“嗯?”
“表……瑟维你忘了吗?我是瓦尔登家族的独子,那些人喜好争名逐利,定不会放我做喜欢做的事。我离开前已留下便条让他们不要寻我,他们何时放弃逼迫我,我何时回来。在此之前,我会努力提升画技,回去做顶级的画师。”一席话毅然决然、掷地有声,瑟维亦不好再劝,岔开话题与艾格聊起夜空星辰、蛙声如鼓,直至夜深,这才各自回到房间。
次日天明,鸟鸣清脆,晨光透云,熟睡时似下了场雨,使燥热的风清爽了不少。石阶湿滑,碧空如洗,是夺目的朝霞暗淡、满眼的灿烂消息后独留给人的那种静心与安宁。 一个纤弱的身影坐在一块长了青苔的大石头上作画。
“艾格?”瑟维探询地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原是饶有兴致地在家族所处的小镇附近欣赏雨后新景,遥遥地望见艾格,他好像坐在地平线上,成了独特的、苍天与大地的交界处,作画之痴迷仿佛自己与景色融为一体。
艾格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瑟维绕到他身后查看。画板上是震撼人心、喷薄而出的日出。瑟维不擅绘画,却略略赏过父亲房里费尽心思买来收藏的名画。他惊叹,惊叹艾格的笔法之细腻、用色之自然不亚于名家大师。罢了罢了,不枉他一门心思研究艺术。
瑟维的影子投在画布上,艾格又落下几笔才发觉,扭头看见瑟维讶异又惊喜地站起来:“晨安,瑟维。”
“晨安。”瑟维目光一刻没离开过画布,“真好,就像把日出定格了。”
“你今天也出来看了日出?”艾格微笑着把画架折好,画板拿在手中,画画的一面在内侧,似乎有意不想让瑟维看见自己的油画。
“我没你这么勤快,”瑟维打个哈欠说,“我方才醒了出来走走。”
艾格笑了笑,在晨曦下样貌似乎愈发完美得无可挑剔。可留心了看,眼眶青虚虚的,为瘦弱的身躯添了病中的色彩。
“昨晚没睡好吗?”瑟维问,话一出口便自觉废话:深夜歇息,次日天明出门写生,自然会有疲惫之色。他昨夜一味与艾格谈话,忘记了人家有自己的作息时间。想到这儿,不由得歉意笑笑。
“有点儿,”艾格低头说,“我有些择席(方言,意为换了陌生床铺睡不安稳)。”
说话间,淅淅沥沥的雨飘打脸颊,抬头望去,乃是不知何时飘来的一朵云在作祟。
“真是的,方才还天光大亮呢。”瑟维嘀咕,对艾格说,“走吧,淋湿了就得不偿失了。”
艾格点点头:“天下之事莫过如此,翻手云覆手雨。”
瑟维知道他在含沙射影肖颂家族一事,含糊其辞地应了几声。见艾格抬头望天,遂想起五年间艾格曾写信书道,他们那儿又下雨了,他觉得每次下雨都是苍天在抒发世人心中的苦闷,每滴雨点都是替欲哭无泪的苦命人留下的。难得一个贵族这般体察民心。
或许对这里的所有,朴实的小镇、寥寥的佣人、清淡的饭菜,艾格会有些不适应。只能把这些交给时间。另外,瑟维对艾格没有什么恭敬之词,宛如一个略识几个字的乡野村夫的言辞。一是书信往来熟稔了,二是细心如他揣摩过,艾格会讨厌那些华而不实的虚词。方才夸赞艾格的画作时,他瞥见其眼眸中幽幽的、压制的厌烦,尽管艾格画的好绝对是事实。
这种矜娇的性格应该来体验体验生活。如此想着,脚下加快了脚步,瑟维二人回到小镇时雨已经下大了,可前方的路却被人流堵得密不透风,瑟维挑挑眉:“这是怎么了?”
艾格的脸有些苍白。
人群中有个人正是瑟维父亲的学生,平日里对寡言的瑟维还算尊敬,这会儿扭头看见瑟维更是发了疯招手道:“你还站那儿呢?快过来,有重要的事儿!”
瑟维拉了艾格的手,勉力挤过人流,等站到那位学生的面前时帽子都歪到了一边,眼镜顺着冒汗的鼻子往下滑。艾格气喘吁吁,披肩右端被挤到翻边,正忙着整理。
瑟维的心跳得很快,从刚刚百姓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他已经揣度出一二,只是急于从父亲的学生这里得到肯定的答案。
雨水越来越大,瑟维索性把眼镜收起,学生的脸隔着雨帘雾蒙蒙的,说出的话却如镇上的警钟钟声一样有穿透力,击碎雨帘字字句句射进耳朵里:
“那个肖颂家族的王女,昨天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