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人偶篇】哑女

睁开眼之前，我躺在须弥山，至少百年了。

彼时，葳蕤的佛木以破天穿云之势覆盖了整个须弥山的山顶，精气旺盛，引天下修道人之若鹜。而我是它的一条根须，悄悄地，无比寂静地延伸至土里，日月无分，灵魄渐丰。

此时，我一低头，瞧着身上平日多出了手脚，还罩着件紫水珍珠大羽霓裳，再看见菱花镜映衬出一女子粉面含春的模样，活脱脱的美人儿，我虐待狐疑的揉了揉眼才惊觉，那人就是自己。

“我是白薇玄”

窗子没关紧，有秋黄的气息和着男子清冽的声音扑面而来，我扭头，白薇玄一席袭赭衣，盘坐在不远处的案牍后，手持凿具，对着一块树根，敲敲打打，木屑横飞。

他竟敢盗取佛木？

我心生疑问却发不出声音。

白薇玄头也不抬，“我上须弥山时，恰逢暴雨，佛木的根须被雨水冲刷后裸露在外，你又是灵根，作为人偶师，我不可能视而不见”

这就是他盗走佛木的理由?，哪怕只是一截根须，若叫天下人知晓，佛木起不得毁于旦夕。

不带我思量，他放下刻刀，突然盯住我，“我既给你，三魂六魄，你既是我的人偶。人偶生死与常人无异，死后三日则化为木头，到那时剔取腐朽可以重生。”

我张不了口，以心声问他:“为何我不能说话?”

估料不错，人偶师与人偶心意相通，白薇玄，果然知我所思所想。他顿了顿，到“因为你不是平白无故被雕刻出来的，你与其他人有不同，他们或端茶倒水或闲来作伴，抑或代替血肉之需征战沙场，但他们没有模子，但你有模子。”

“什么模子?”我心问。

“金麟国公主，菀茸。”

话音一落，我再次瞥见镜中姣好的面容，尤其是那两弯灵巧的羽玉眉，每每弯月，总有星辰般的光辉。想必，白薇玄口中的菀茸公主定美若天仙。

他踱步过来，神情怅然若失，轻轻摸了摸我的唇“她是哑巴说不了话的。七月初三，金陵国语塞外和亲，我要你替她，嫁去北漠。”

我虽天生灵气，但说白了就是块木头罢了，不太明白人类的感情，所以当百薇玄带着那样深厚如海的爱意与忧愁凝视我时，我只想知道接下来我将要往哪里去，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白薇玄将视线转移至窗外，原来，这里也有好大一棵神木摘子院中通体赭红，与他身上衣裳的颜色很是相像，听说人偶师都有属于自己的神木，这棵神木雕出来的菀茸不比须弥山的佛木差多少，为何他还要费尽心血取得佛木根

“我的神木差一星半点儿的灵气。”

我点点头

毕竟须弥山的佛目是天底下最好的木头能登上须弥山的人也是得到山神，默允的有缘人，以佛木作人身比神木的寿命要长很多年，看来菀茸公主对白薇玄而言很是重要，否则他怎舍得用如此珍贵的佛木来雕一个哑女呢?

离七月初三几乎还有一年的时间，从秋分到夏至，白微玄倾心竭力地教我宫中礼仪与女子规矩，我很是不要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身陷桎桔般难受。 但人偶师对人便存在天生的征服力,我无法抗拒他的意思，就连偷懶都做不到。

日子久了，也就渐渐习惯。多半时间，白微玄会放下命令的口吻，让我一个人待在神木院子里散心。

一块木头 哪用得着散心呢?

我托着下巴，盯着风卷残叶的神木，模仿白微玄平日的样子，倚着窗棂撑着栏杆，忤在屋檐下欣赏落叶归尘。看了许久许久，也不觉得哪里好看，连打两个哈欠，便滚进“溪柴火软蛮毡暖”的锦褥里睡觉去了。

睡梦中，常梦见虫蛀旱涝，惊醒后才恍然发现，自己身为人，早就不是埋在泥土里的根须了。是时，泡上两杯春雪茶压压惊，顺便找到白微玄，看他雕刻人偶。

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最有趣的，就是观赏白微玄动刻

那些盘曲错节的木头，总能在他的刻刀下变成栩栩如生的模样，飞禽走兽沾尘即活，家仆数十人，皆擅长做饭打扫，浇木植树。若要旁人看，恐分不出与活人的差别，而他们无-不是从白微玄的刀下出生的，这令我十分惊奇。

后来，除了每日修习宫中功课外，我总缠着白微玄，他并不烦我，对我比对其他人偶要亲近许多，会与我说话，带我看新刻出的一池锦鲤，甚至雕了四面墙的扶桑花供我观赏。他说:“须弥山的佛木旁开满扶桑，火红如霞，我想你也许会想家，便刻了永不凋谢的扶桑予你，喜欢吗?'

白微玄不知道，我只是佛木的根须，自始至终都埋在泥土里，周围总是黑漆漆的一片，哪里见过扶桑花开遍地的惊艳光景?不过，我很喜欢。

我把扶桑花折下一朵插在左鬓，红艳艳的，与紫水珍珠大羽霓裳相配极了，又显得发簪上的石榴石更加光泽华美。“喜欢就好。” 白微玄笑了笑，“南蛮人认为，把扶桑花插在左鬓上，是‘我希望有爱人’的意思，而把它插在右鬓上则是‘我已经有爱人了'。菀茸，你现在很美。”

我心中一跳，有些错愕地对.上白微玄的眸子。

他从不唤我“菀茸”，方才可能是一时糊涂，脱口而出了。我看见他嘴角的弧度骤然凝滞，眼中的笑意也迅速收敛起来，右手握刀的指尖都捏得泛白了。

我没办法说话，只盯着他，心说:“不要系。

可白微玄似乎有些气恼，不知是恼我，还是恼自己，抑或是气恼这满屋红艳艳的扶桑花，总之，他重重地说了两个字:“要紧!”随后，大步流星地离开我的厢房，没了踪影。

我不太明白，只觉得莫名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