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

这京中，有一个戏子。旦角唱的名扬四方，唱的最出名的剧儿是《桃花扇》。

外边的人说这个旦角脾气古怪，台上唱起曲儿来媚眼如丝，台下脸板的像个小老太太。

“这角儿啊，没名字，从小就被扔进院里面唱戏，估计讲话也讲不来，只会唱戏！”我是有名字的，只是没有姓。名字是老板取的，叫海棠。从小就这么叫了，要是问他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海棠，他说没有意思，随便看到外面开着海棠就叫那我海棠了。

所以，我叫海棠。

天生一副好嗓子是老天爷赏饭吃。我不跟那些伶人混在一起。他们笑我是哑巴，可笑，我是这城中最会唱戏的人，岂会是哑巴？要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生在这里，死也会在这里，娶不了妻生不了子，死了之后说不定连棺材也没有，两三个人死的时间挨得近估计就一起埋了，省地。要说我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用身子赚钱。凭着好嗓子，我过得比他们好些，要说好些，其实也只是不会半夜被老板提走送给别人罢了。那些旧王爷和新贵们来敲我的门，我通通不开。他们说我高傲，傲得像鹤，鹤立鸡群里的鹤，但是永远在鸡群。

戏服已经快被我穿破了，里面束脚的裤子也变短了。老板说你就这么唱着吧，没银子给我买新的。台下的人变得越来越少，院里的伶人也被差遣走了许多，我就站在台中央，唱着李香君。

那个人总是来。下雨天淅淅沥沥的也来。演侯方域的那个人总不来，我重复地唱那一段独角戏。

“你怎么每次都唱这一段？”这四方之地，上下之间，只有我和他两人。这雨落得恰到好处，他头发被淋湿，也没躲，孑然一身就站在雨里淋。

唱完我当着他的面摘了沉甸甸的头套，撇下一句，“我只会唱这段。”

他笑了，扔上来几颗碎银。

我手中沾着假血的扇子还在晃，便一脚踩在了那些碎银上。恶狠狠地剜了他几眼，直至他的笑意彻底消失之后，才堪堪收回了脚。

楼中的日子越过越难啦，灯旧了，茶具也光了，连茶叶都不能是入口得了的了，倒是还有几个伶人能做生意，不分白天黑夜，也不管我是不是在唱戏，一天到晚咿咿呀呀地叫唤。那嗓子听起来也不算白目，只是掐得细，听着像是随时都能断了气。

听说有个达官贵人花了大价钱要买我，老板耐不住银子的诱惑，把我卖了。他说海棠，我们这儿的人都这样，别把身子看得重，你看！几百两黄金白银呐！他捧着那些银子，像是中了邪。

“我只值这么点黄金白银？”老板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接着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你算得了什么？顶多比那些人更来钱一点罢了！别把自己想得跟天供着的宝贝似的，什么时机干什么事，能值这么多还不好好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他嘱咐人把我扮成女子面容，穿个大红喜袍去见他。没有喜袍，只有戏服。李香君的衣裳大多清淡，却也有件红袍，是被人强掠去的时候穿的喜服。我把匕首藏在里衣，打算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呢，这小半辈子过得挺没出息，只会唱戏。从没见过楼外到底是个什么风采，若来世有机会，我定要生成个逍遥的侠客，仗义走天下，去看看这世间，这人间，是不是有楼内那老说书人说的那么有趣。

但当我推开门，见到的却是那个人。竟是每日在台下看我唱戏的那人！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原本想你每日来看我唱戏，不顾风雨的来听，倒也算小半个知己。没曾想还是跟那些所谓“贵人”一样，要把我变成能骑压身下的畜生。我恨得后槽牙都咬紧了，恨不得现在就掏出匕首把眼前这个人扎得稀巴烂，看着他的血流光，彻底烂在我面前。

“来啦？”他放下酒壶，等着我过去。我这才顾得去打量这人，脸生的白面书生，身子却不算瘦弱，甚至可以说是孔武有力，那眉眼顾盼生姿，折着把扇遮起半边脸。

“怎么不坐过来？现在你可是我的了。”他一笑，那脸竟一瞬变得邪魅起来，眼神却还是勾人。

“用这种下贱手段，我不会从的，你别做梦。”我背着手，坐在他面前。

“要是我偏要呢？”他不疾不徐地又倒了两盅酒，给我递过来一杯，好似我们说的话只是今天天气很不错。

“你要知道，这世代戏子活不了。我买你，是救你。你不但不对我心生感激，竟然还说的这么生分，也太不分是非了吧？”

他只身凑过来，掰过我的下巴，强硬地吻了上来。我猝不及防地迎头碰上，恶狠狠地咬了他的舌头，霎时间腥味冲过了自己的咽喉。他抽身离去的时候，嘴边都还留着血。

“怎么？你要学那李香君，血溅桃花扇吗？”

“有何不可？”是啊，有何不可，又有何不敢呢？本就是贱命一条，要是被这样折辱，不如死了痛快。

“哈，那我可舍不得。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大价钱买回来的，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把自己折腾死了呢？”他口中玩味十足，身子却退了好几步。

“叫什么？”

“什么？”

“我问你名字是什么。”

“当家的没告诉你？”

“有，但我觉得你这名字，取得有点敷衍。”

我嗤笑一声，“我就叫海棠。没有姓，也不会有姓。”

他愣了一下，随即甩了甩扇子，笑了个痛快。

“那我就只有姓吧，我姓谭。”

这人实在是好生奇怪，都这年代了，还要装那文弱书生折把扇子。

“谭老板，我本是贱命一条，戏子不过是下九流罢了，实在不必花这么大价钱买我。况且，京中人也都知道，我只卖艺，不卖身。你若是偏要这般折辱我，定不会好过。”我深深盯着他的眼睛，捂住了藏在袍子里的刀。他只是笑着抿了口酒。

“美人儿得不到，藏在金屋中也是好的。虽说我没有金屋，但也总比这破地方好。这地儿就要败了，跟我走吧。”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起身带我走。

我头上的钗子簪子被撞得响彻，喜服有点大了，我差点踩到。他抓着我走出房间，好像走出的是一个房间，一栋楼，一个破戏台子。我的世界破败不堪，这人间又会是怎样。

我好想看看。

又在下雨，天气闷得很，花也没在开了。

他就攥着我的手走，我的喜服被淋得湿了，脸上妆面也所剩无几，鞋自然是湿透了，倒也无妨，索性直接踩进水坑里，湿个自在。他腰带里还别了根玉做的笛子，但身上的装束和发型早已是个民国人了。我知道这样的组合走在路上肯定会分外引人注目，但还好，没什么人。街上好像只剩我这一点红，跟着他腰间那块翠绿招摇过市。

你说我开心吗？那栋楼离我越来越远，我好像不用死在那里了。好像是开心的。

我们跳上一辆黄包车，他只说了个地址便挨着我坐了下来。他又转过头来看我，我躲不过，索性也盯着他打量。

“你这妆面底下，竟生着这般好看的脸。”

说着手就要往上摸，我自然是不肯的，打掉他的手。这厮手冰的很，一瞧骨节分明，洁白如葱，指尖也泛着红。我不自觉地握上了没放开，平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热在被快速地吸走，还在感受之际，他抽开了自己的手。

……刚才凑过来被咬舌头的人是谁啊？

他的脸已成绯色。我寻到了一番乐趣，看起来像个老手，没想到可能还是个雏儿。天劈下一道雷，雨下的更大了些，风翻进车里，我抬手，掀翻了我沉重的头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