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猗兰殿中春意情浓,羞煞明月,而椒房殿却是寂寥悲愤,酒香四溢。
古树扶疏处,光晕晦暗,伊泠玉身着一袭罩白蝉翼纱的淡青衣裙,若非脚下倒着七八个白玉酒壶,酒香浓重,还真叫人把她忽略了过去。
卫青值夜,目睹了皇后大骂皇帝,将之轰赶出去的一幕,本还惊愕得回不过神来,一看这般场景,心头就是略略刺痛,无奈叹息,心疼之余也是满腹疑惑,要赶人的是她,如今借酒浇愁的还是她,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娘娘,更深露重,您少喝些,回去歇息吧。”卫青也顾不得男女尊卑,上前连忙将酒壶从伊泠玉手中抢了下来。
伊泠玉酒量一般,虽然她喝的都是度数底下的浊酒,而非她改良过的蒸馏酒,可喝了这么多,她也早已头昏脑涨,晕乎乎的了。
她察觉到有人来抢她的酒,本还有点生气,可半眯着眼看到眼前这人的模样,却是痴痴地笑了起来。
卫青天生丽质,纵然往糙里作,也不能完全遮掩他的风华,何况这大半年来好吃好喝,差事轻松,心情又好,早就养得白白嫩嫩,颜值比之刚入宫时,又升了两个点,长成韩嫣那般妖孽水平看来是指日可待了。
伊泠玉虽然酒劲上涌,迷糊起来,可这张脸,她还是认识的,于是她毫不见外,把胳膊搭在卫青肩头,亲昵地道:“是卫青呀,怎么好几个月不见,你又变好看了?”
卫青本来还羞窘于伊泠玉的突然亲近,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她,不料却听到了这话,顿时呆住了。
几个月不见?
他们不是每隔几天,就会见上一面吗?哦对了,是他每次当值都能远远看见她,而她却并非如此。可纵然这般,分明半月前,她也是看见了他的,还赏了他两盘点心,又怎能说,他们几月不见呢?
伊泠玉浑然不觉自己说漏嘴了,还一个劲地扒着卫青,在他耳边抱怨道:“你说你们男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招蜂引蝶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长得好看的,那就更不是东西了,个个都是风流花心鬼,嘴上说着只爱谁,可实际上呢,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左拥右抱?染指了一个又一个,这么滥交,吃枣药丸!”
伊泠玉打了个酒嗝,略微清明了些,连忙摇头,“不对不对,不能完,真染病了,小雨和栀桦怎么办?这种事,女人太吃亏了。”
卫青没怎么听懂后面的话,但前面那一大串,他却是明白的,她这是在指责陛下风流不专,宠爱其他女子。可这话他没法接,不仅是因为对象是陛下,更因为,陛下宠爱的那些女人中,有一个还是他的亲姐姐,他着实是没有立场说什么。
伊泠玉也不管卫青说不说话,只径直地倒着苦水:“卫青,你说我好难得在这未央宫里有个朋友,费心培养她,还暗搓搓地想着,到时下点绊子让太后不那么顺利如愿,可怎么,我一觉醒来,就都变了呢?不声不响地,刘彻那个家伙就拐走了我的栀桦。
“我可怜的栀桦,命本来就够苦了,从今往后,可怎么办?我答应她,要让她自由,可是,我要怎么给她自由呢?我不能改变命运,不仅是她的,还有韩嫣的,还有你们的,我到底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呢?”
卫青怔住,什么叫做一觉醒来就都变了?这话的意思是,她今日才知道王夫人的事?可王夫人受封都是两个多月前了,她难道睡了两个多月,甚至更久?如果是这样,那他这几个月来看到的,又是谁?
“卫青哥,我觉得娘娘近来有点古怪,她分明是嗜好咸口的,菜里还要多方茱萸花椒,点心却爱酸甜清淡,可现在不知怎的,我按她的口味做的菜肴点心,她动得都少了,问她是否要换些口味,她又说不用,照旧便好,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脑中突然响起之前暗香说的话,当时卫青只以为伊泠玉这是心情不佳,或是身子不适,甚至是怀有身孕这个想法都在脑中闪现过,可伊泠玉现在这话,却让他恍然,原来是这样,伊泠玉不知何故昏迷不醒,这几个月来,他们所见到的皇后是另有他人假扮的。
再联想到伊泠玉出宫时那精湛的易容手段,还有突然消失,说是出宫办事,好几个月不回,却在今日突然冒出来的楚服,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自说自话了许久都无人回应,伊泠玉有些生气了,锤了下卫青的胸口,把他唤过神来,不满道:“你有没有在听呀?”
卫青连忙点头应道:“在!卫青在!”
“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伊泠玉苦恼急了,“命运轨迹不可改,可我又想改变结局,到底该怎么做呢?”这个问题,伊泠玉已经想了很久了,不仅是栀桦的事,还有时间越来越近,关于韩嫣的死劫。
卫青不明白伊泠玉的意思,便追问道:“你要改变什么?”
伊泠玉张口便要如实说出,可这时泫音及时地电了她一下,酒便醒了些,于是便改口道:“嗯,我是说,我知道一个人要被害死了,我不想他死,可他又必须死,我要怎么解决这个两难的局面?”
卫青不解,这人说的是王夫人吗?被伊泠玉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的眼眸盯着,心下颤抖,他觉得,自己好像也醉了,竟是头脑也发昏了起来,口中却不知所云地说道:“那就让这个人以现在的身份死去,再以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身份活下去。”
卫青不觉得这是多么难办的事,他的师父郭解是个游侠,曾经与他说过很多江湖趣闻,其中就有这样的例子,某人在江湖上闯下偌大名声,却引来了不好招惹的仇敌上门寻仇,于是一把火烧了自己家,金蝉脱壳,李代桃僵,让所有人,包括仇人都以为他死了,于是恩怨两消,自己则远赴他乡。
这之后,隐姓埋名,平安一生的有,另外闯出一个名头,后被人认出又引来了仇家,在劫难逃的也有,不一而足。
“你是说,金蝉脱壳,假死逃生?”这下伊泠玉是真的清醒了。
对呀,这么简单的方法,她怎么就没想到呢?不仅仅是韩嫣,还有很多其他不该死的人,历史早已注定,她不能在明面上救下他们,可若是让他们在死劫当天假死,之后不再以原来的身份姓名示人,而是另寻新生,获得自由,这岂不是就能两全了?
“小泫泫,你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泫音沉默了会儿,才道:“理论上是可以的,具体的还要你一试才知。”
伊泠玉大喜过望,捧着卫青的脸便是亲了一口,“谢谢你卫青,你帮了我大忙了,回头若是这个法子真的能成功,我一定好好答谢你。”说着便跑远了,徒留卫青一人石化在原地。
她,她亲了我?
卫青不敢相信,心跳得越发厉害,好似要跳出胸膛般。
抚上被亲过的脸颊,卫青眼眸越发明亮,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露出个略带傻气的笑容来,“泠玉,虽知你只是大喜过望,并无他意,可我好像,是越陷越深了,我无需你答谢什么,只盼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便罢。”
卫青对伊泠玉的爱慕来得太过突然且莫名,看似深沉厚重如山岳,可实际却是无根浮萍,风吹即散。
他喜欢的,是那个穿着青衣,容貌寻常的伊泠玉,而非凤袍加身,倾国倾城的皇后娘娘。
入宫当日,伊泠玉的真面目一显露,就动摇了卫青对她的喜爱,他首次察觉到这份一厢情愿的爱慕太过虚幻,好似不是发自他的本心,对象也似乎错了。
可随着几个月的守护相处,他渐渐地发现,伊泠玉懒散贪吃,爱笑爱闹,虽然单纯没甚心机,却有点没心没肺,她有很多缺点,不完美,很寻常,却是个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这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差距,也让他心中那个虚幻不真实的影子渐渐凝实,那份突如其来的如山爱慕,渐渐地转化成了似水的情意,他真实地明白,他是喜欢她的,那个自称伊泠玉的女子。
或许这份喜欢还很浅薄不够深刻不够执着,但它的存在已不可忽视,难以动摇。只待来日浇水灌溉,这颗刚种下不久的种子,就能生根发芽,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遮阳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