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许小涵和俞渔被大使馆安排到伦敦圣保罗学校。但圣保罗分为圣保罗女校和圣保罗男校,两所学校位于安静的切尔西近郊,中间只隔一条窄窄的、不允许车辆通行的鹅卵石小巷。周一清晨,三三两两的中学生走进小巷,然后,男孩子向左、女孩子向右,进入各自校门,直到周五傍晚才离校回家——是的,圣保罗是所寄宿学校。同时,圣保罗也是英格兰最古老的寄宿学校之一。
在主楼办完注册手续,许小涵拉着行李箱穿过小广场,向宿舍楼走去。与带有高耸钟塔的华丽主楼不同,宿舍楼显得很朴素:四层的赭红色砖石房子周身爬满绿藤,仅空出一扇扇窗户的位置,屋顶有两个烟囱状的凸起,还并排立着一溜四个大风向标,分别铸成公鸡、母牛、骏马和箭头的形状,彼此间略有延时地转动着,转动时发出吱吱呀呀的铁锈声,仿佛那是时光的声音。
二月的伦敦冷风吹得让人牙疼。小涵穿双排扣羊毛外套,围一条格子围巾,戴灯笼手套,右手紧紧地握住行李箱拉杆。她在宿舍楼铜把手的大门外停驻了几秒,心里颇有些七上八下,毕竟自己还从没有离开父母独立生活过呢。可她很快就嘲笑自己:只不过是周一到周五住校而已,算什么独立生活啊?
这样一想,她立刻释然了。许小涵握住铜把手,使劲儿拉开了大门。门开时同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邀请小涵走进一个古老的故事。
许小涵先要到舍监卡梅伦小姐那里领钥匙。所谓舍监,绝不仅是做个看门阿姨那么简单,还要担当起照顾学生们生活、规范学生举止的责任,甚至有时还要扮演道德老师的角色,责任重大。
卡梅伦小姐的办公室就在大门左手边。小涵敲一敲,卡梅伦小姐为她开门。
“许小涵是吗?我正在等你呢!”卡梅伦说。
卡梅伦小姐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她身段高挑、容貌秀丽,姿态非常高雅,走起路来如天鹅滑行水面,让小涵想起简·奥斯丁小说中的那些仕女。小涵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上没有戴婚戒的痕迹。
卡梅伦交给小涵一串铜钥匙,简短交代了一些宿舍注意事项,便微笑着说:“你住307宿舍,先上楼休息休息,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小涵道过谢,突然觉得不那么冷了。
没有电梯,小涵只好连滚带爬地把行李箱拖上四楼。因为英国习惯将一楼称为“底层”(ground floor),一楼指的实际上是二层,所以许小涵住的307,其实在四楼。
走廊两侧的木质小门上,花体字小铜牌显示着宿舍号。小涵找到307号,挑出钥匙中最肥的那把,弯腰开门,咔啦咔啦好不容易才把肥钥匙捅进去,还没来得及转,门就开了,是一个女孩子从里边拉开的——她肤色很白,甚至在英国人中也算白的,因此愈发显出鼻子上的小雀斑。她深棕色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丰沛的亚麻色头发仿佛没怎么梳过,乱糟糟地扎在脑后,使小涵想起某种拖把。小涵个头已经不矮,可这女孩子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手脚细长,显得瘦弱,仿佛长年弓着背,有点站不直的样子。她照例穿着深蓝色校服毛衣,毛衣上绣有圣保罗的盾状校徽——象征勇气的狮子和象征纯洁的银百合,套了一条灰色的校服裤子,裤子皱巴巴的像腌菜一样。
女孩子开门后也不说话,只是疑惑地看着小涵。
小涵忙说:“嗨,我是你的新室友……卡梅伦小姐告诉过你了吧?”
女孩子这才点点头。“请进。”她说。很简洁的两个字,礼貌却并不热情,她的表情也是。
走进门,发现因为是顶楼的缘故,屋顶微微有些倾斜。屋顶以下,以木质窗棂的长拱形玻璃窗为中心,整个房间分为完全对称的两半:左半边空空荡荡,想必是小涵的地盘;右半边却堆得满满当当,小涵匆匆扫视之下,只觉得满眼满目都是书。书架上就不用提了,书桌上、床头柜上也是书,有几摞堆得很高,看着摇摇欲坠,连床铺上和地板上都散落着几本。
地板距离小涵最近的两本分别叫作《动物与诗歌——我们歌颂什么?我们诅咒什么?》《100座教堂与100个国王——大不列颠500年,冲突与合作》,都是精装的封皮,镏金的花体字,厚重似砖头。
光看这书名,小涵都有点头晕了,她咽了口唾沫,无力地评论道:“好多书啊。”
女孩说:“圣保罗图书馆是全英国的中学图书馆中最大的,男女校共用,1667年由加布勒勋爵出资修建,1828年曾因火灾失去半数以上的馆藏,包括近百部珍贵的羊皮卷。后来经过包括王室捐赠在内的八十多次大型捐赠,图书馆不仅慢慢恢复了生气,规模更是远超从前,直至今日。”方才她总共才说了两个字,现在却倒水似的说了这么多。
小涵脱口而出:“咳,修那么大图书馆有什么用?现在都用电脑了,网上要看什么有什么。”
一阵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女孩再次恢复简洁:“我从来不用电脑。”
又一阵沉默。
小涵说:“那个,也不是要看什么有什么,比方说有些内容会受版权保护……呃,你好,我叫许小涵。嗯,或者应该说,小涵许……那个,你呢?”
“薇拉·齐默(Vera Zim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