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天外天。
飘渺的空间内，连时光都是静止的，一片昏暗与阴沉，仿佛天地未开的混沌……
“怎么，师兄坐不住了……？”
讥诮却又动听的声音陡然撕裂了黑暗阒静……
如江水一般静止的时间，从这一刻开始流动，可云雾茫茫，凡人不可窥视上界，是以大道如障遮住了两人身形。
“……潇湘之事原是因我而起。”
良久，才听到另一个人沉郁怅然的回道。
“呵！当人师父当久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她的爹了？什么事都要揽在身上。潇湘能当你一回徒弟，已经是她几世的造化，结局亦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阿澜…”他叹息般低唤了一声，不赞同地说道：“天道无情，若非是潇湘，你我早已归于虚无……”
“所以你将昆仑镜弄下界，辗转送到了那凌楚手中，我也只当不知。你还要如何？”
“凌楚回溯了时空，天道绝不会坐视不管……”
“天道…？！”那人冷笑了一声，见他决意要插手此事，不可转圜，气愤之余终是妥协道：
“罢了，我也不愿欠那潇湘仙子的人情，只是我须得提醒师兄一句：莫要跟你那徒弟一般自以为是，神能操控时空日月，却未必能摆布人心……”
“这一点，我早已知道。无论是你，还是潇湘，你们不愿被天道摆布，又如何就肯接受我自以为是的安排？我从未要强求圆满，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
凌楚也好，潇湘也罢，最终的结局都不应该是出于命运的别无选择。”
“纵是重新来过又如何？”那人反问道，似已洞彻了结局，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丝悲哀和幸灾乐祸，“师兄，你太不了解你的两个徒弟了……”
……
九奚。
雪落得千年如一日的从容，死一般的静寂和荒凉。
神圣的祭台上供奉一泓水，竟没有任何的容器承载，水天然圆如明镜，冰冷苍茫的落雪悄无声息地融进水面里，不起一丝的涟漪……
空无一人。
……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一缕晚风轻柔地拂过肌肤，宛如女子青丝慢慢滑过的触感……
法海蹙眉睁开了眼，不知怎么打坐间竟是在树下睡了过去。
他站起身，环顾了一圈金山寺后山周围，恍然觉得熟悉又陌生，思绪似是还未曾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脱离出来，一时有时茫然无措。
夏日里绿树成荫，枝叶离离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山谷中传来阵阵杜鹃鸟凄厉的叫声——
法海正欲闭目调理下这莫名紊乱的心绪，忽然一道莹白的光芒远远地掠来，他伸出手接过……
是昆仑的传音符。
“……”
法海读完眉心蹙成了一团，如今大劫方定，究竟又发生了何事，白帝竟会如此焦急的传唤他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但愿三界不要再有什么风波了……
昆仑
天昏昏沉沉，一片看不到前路的晦暗，往日里若说是仙家气象，如今只能说是云诡波谲，处处透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法海甫一回到这里，见此景象，便止不住心头乱跳，昆仑与白帝气运相通，莫不是师父出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一路跑到了大殿，全然没了半分处世不惊的佛家仪态，直到看到伫立在殿中一如既往坚定巍峨的背影，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稍稍平定了半分。
“师父。”
殿中一片昏暗，烛火气息奄奄的燃着，似乎下一刻便会彻底熄灭，将一切归于漆黑。
他走上前，对着那背影双手合十施了一个礼。
“凌楚……”
白帝没有回头，只是叹息了一声，口中忽然唤出了许多年前他在天界的名字，而后苦笑了一声，道：
“为师算到，有大劫将至…”
“什么！”纵然早有预测，法海还是不禁惊呼了一声。
“这一次，只有你能救昆仑了。”
白帝转过身来，面容还是他记忆里的威严和倨傲，只是这一次，多了几分沉重。
“昆仑有难，徒儿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法海闻言，抬眸看向白帝，毫不犹豫地说道。
白帝听罢，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欣慰之意，只是淡淡地吐了一句话……
“……”
石破天惊！
“荒唐！！”
法海大惊，一双好看的眼睁得圆圆的，额头的青筋都隐隐乍现，极度惊慌下也顾不得什么尊师重道，他听罢下意识地大声反驳呵斥道。
他气的喘息不止，看着白帝深不可测的神情，心中的恶意涌上，一时竟怒极反笑，口不择言道：
“……您莫不是在跟徒儿开玩笑？是我当初违背师命，师父心中记恨……”
他本是六根清净的佛门中人，此刻却以这般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恩师，可谓失态狼狈至极。
白帝不曾动怒，只是用一双清明冷漠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似是在放纵他的无理取闹一般。
究竟是谁在无理取闹？！
太荒唐了！
白帝居然让他娶潇湘，化解三界劫数？！
究竟是白帝疯了还是他疯了？法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机已有预示，凌楚，我知你心中委屈，可若不如此……”
“又是天机！”法海冷声打断道，这一刻他抬头看着白帝的眼神，几乎是带着恨意的：
“师父，我这一生都囿于所谓的天机和命格中，你们告诉我，破军命格注定要杀死心爱之人。我听了你们的话，出家，断情，从此不见她，可结果呢…？！”
白帝静静地看着他，神色悲悯，欲言又止，最后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隐藏的那些话，却是道：
“这一劫，是应在潇湘身上。”
法海听罢，唇角冷冷地勾起，咬牙绝情道：
“可……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曾经为了天命劝我出家的是你们，现在又因为天机做出如此荒唐决定的也是您！我这一生，被天命摆布，为了三界，为了昆仑，妥协的已经够多了！！
天地大劫，徒儿是不能坐视不理，届时我定然竭尽全力，纵然殒身亦无怨尤。至于潇湘师妹，既然是她的命数，那也应当顺从天意，请让她自己受着…！”
法海说完，似是察觉到自己太过失态，心中有些慌乱，可虽是怒极之下才出此伤人之语，却也未必不是真心。
可是……
“师兄要走很久吗？”
久远的记忆翻涌而来，几千年前在九奚，外貌身形只有十岁的女孩子，仰着脸问他道。
“潇湘，五百年而已，很快就会过去了…”
握剑的青年低头看着她眼中的自己，一时似被她的神情触动，情不自禁地想要摸摸这苍白年幼的脸，可手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放下了…
……
法海暗暗垂下了眼眸，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掌心的念珠，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慰藉和冷静。
“我只是说出真相罢了，选择在你，也在潇湘，却不在我。”
“选择在我？这可真是讽刺……”
法海心中既荒谬有悲凉，他苦笑道。
白帝没有再说话，也不再看他，微微侧头目光略过了法海，看向了远处变幻莫测的苍穹……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
法海最终拂袖而去。
他负气出了昆仑殿，想着方才的事，神思不属地往山下走，恍惚间走错了路，也全然不察。
正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方才说，师父唤了法海过来？”
这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冽和天然上位者的傲慢，音色倒不难听，只是语气让人有些不喜。
是潇湘。
法海身子忽地一顿！不知为何，这个念头竟似绳索一般扼住了他的呼吸，刹时他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周围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这一刻，仿佛所有的光影都湮灭了，他什么都看不到，只像个被操纵的木偶一般僵硬地转过身子，不受控制地抬头向上望去……
山上那一身银白盔甲的身影，刺目的像电光一般将他眼中的黑暗撕成两半，这世间静得没有任何的声音…
是潇湘……！
这个认知，再一次传递到他的脑子里时，法海只觉得心口被攥紧了一瞬，忽然就落下泪来。
潇……湘……
这两个字一遍一遍在他脑子里翻滚着，仿佛在生死之间辗转了几个轮回，这奇怪的情绪突如其来几乎将他整个人湮没。
潇湘蹙眉，她自是察觉到了这几乎称得上是无礼的目光。
她转过身去，垂眸，只见一身白色僧袍的法海站在山道上，抬头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那双眼中，诉不尽的悲伤几乎让人窒息…
这样的一双眼……
四目相对，潇湘蓦然心口一恸，恼意刹时散了个干净，被一阵莫名而上的慌乱取代，她暗暗攥紧了拳头，敛眸掩下了自己的失态……
…可旁人不知，却骗不过自己。
潇湘心中苦笑道，失态也只是一瞬，她再抬起眸，又是一贯的冷静如冰，她直直地对上法海痴迷的眼眸，唇角勾出一丝冷意，翻手就是一掌挥出去！
刹时只见一阵柔韧又凛冽至极的风在她掌心荡开，直奔下方的法海而去，而法海却正陷在莫名的悲伤里，双目出神，对此一无所觉。
——
“…！”
雪白的僧袍被风吹的向后飘飞，一道凛冽的罡风毫不留情地拍在他的面门上，绕是法海此时意识不清，黑色瞳孔也不由得收紧了一瞬，而后——
仿佛是一滴冰水落入了他的脑子，只觉从头到脚都冻得激灵了一下，这彻入骨髓的寒意，让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
法海回过神来，顿时面色大变！
……潇湘？！
他方才是怎么了……
难道是……
“多日不见，你反倒是愈发不济了。”
法海正心绪翻涌，惊疑不定间，上方忽然传来了潇湘冰冷的嘲讽。
“……多谢仙子，方才无意冒犯，请仙子恕罪。”
法海自知失态，他双手合十，对着潇湘一揖道。
“无意冒犯…”那人嗤笑了一声。
潇湘一贯如此，态度轻蔑，咄咄逼人。但法海此刻也无心去听她说了什么，他纵然神智清醒了过来，可胸中却仍是有一丝莫名的情绪萦绕不去，让他难过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大师兄…”潇湘身旁的弟子见到法海，对他遥遥施礼道。
法海勉强压抑下心绪，回了一礼，对几人道：
“师弟师妹恕罪，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说罢，便转身留下了一个萧索的背影，他径自往方才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师父，是你做了什么吗…？
心中思虑重重间，法海并不知道，此时他身后的潇湘侧头远远地望着他无情的背影，恍然间，那一贯冷淡无欲的眼眸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麻木……
——
天空的阴云压的愈发低了，仿佛数千年前的那个黄昏…
……“我见你分明是妖，还敢冒充昆仑弟子？当真是自寻死路！”
彼时，嫉恶如仇的少年按剑冷斥道。
“你既不是他，那就少管闲事。”
那女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龄，抬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身量虽小，眉目间却隐有一番沉定杀伐的威仪。
“怎么，方才不是还叫我师兄？”少年反问道，“我昆仑堂堂神山净土，几时要沦落到与妖为伍了？”
白帝厌恶妖族世人皆知，素来不许妖踏入昆仑一步，如何又会自打脸面收这么一个妖女为徒？
“我也不屑与你们为伍……”
……
法海睫羽颤动了一下，今日心绪大乱，竟是搅动了这些前事，他苦笑，心中不由得也暗自叹息了一声…
谁能想到那时他的师父，竟真能自毁颜面，私下里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拜入昆仑？
正如他后来也如何都不想到，一别数年，他的小师妹潇湘，竟然从一个沉静听话的小姑娘，成为今日这个目中无人的潇湘仙子……
雪地里回荡着她稚嫩的声音，山间红色的梅花开得清艳无暇…
“…师兄… …要走很久吗？”
“师兄，师兄……”
……
千年逝去，物是人非。
……“怎么，千年不见，也不叫一声师兄吗？”
“如今我已位列仙班，叫你一声师兄，你可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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