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柔风依依…
落日的余晖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暖晕,对面的歌楼上遥遥传来伶人哀怨的唱曲: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
晚风拂在身上,消去了几分暑意,倦鸟归巢,路上三三两两行人也匆匆还家,顾清梦携二人踏着落日的余晖不紧不慢的往家走去。
院墙外拜访的人也已经散去了,顾清梦推开紧闭的柴门,露出一方小天地来。
“寒舍简陋,委屈姑娘了……”
顾清梦此言不全是谦词,顾母知他素爱清净,早点他入京之前便差人打点,置办了这一处小院,顾氏虽是显赫一方,却以静俭为训,是以此处没有一丝的奢华装饰,的确是简陋至极。
院中置一张圆石桌并配着几个石凳,屋舍木瓦之上也未有任何雕饰,简朴素净。
顾清梦将两人引入屋中,厅堂是如出一辙的简陋,可中间挂的两幅书画却将其显出了高雅脱俗了起来,顾洛一进来便直直撞见了画中的女子,只见她衣冠胜雪,立于悬崖峭壁之间,被轻烟薄雾遮去了面容,只余莲花冠下两条飘带被风掀起,端的是缥缈如仙,意态绝俗……
星河表情怪异的看着那副画以及一旁行云小楷所撰写的《山梦赋》,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果然我同此人渊源颇深……
她这方沉思着,那边顾清梦已然端来了沏好的茶,引她入座后,才对顾洛问道:
“阿洛,你怎么到长安了?你方才说顾相之弟与你有救命之恩又是如何?”
这便显出顾清梦同顾矜的不同来,一个潇洒,一个不羁,但无论何事顾清梦绝不会不分场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取闹,他更倾向于平和安静的解决,白日里那一遭是他平生仅有的失态,而顾矜,天生就要活在人群之中,他更愿在众生瞩目之下挥斥方遒。
“阿兄……”顾洛看着从小依恋的兄长,两眼不禁泛起了水雾,一路的担惊受怕委屈期待都一股脑的涌上来,呛得他鼻子发酸。
原是顾母眼见他已是舞勺之年,文章虽学的不差,性情确是懵懂,便哄他道:
“阿洛啊,你兄长似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过金陵,游洛阳,登泰山了… 我顾家儿郎文当辅君治世,武也该顶天立地才是,断不能如此恋家怕事……”
“阿洛啊,你大了,不是想要看自己这样年学的如何吗?你兄长在长安游学,明年参加春闱,你便去寻他吧……”
说着,便收拾行囊,将人打发出了门。
……
后来,路上遇上歹人,被顾矜所救,然后与顾矜一起被星河收留,顺便看着顾矜将人花言巧语拐来了长安……
想到这里,顾洛眼眸一垂,不禁暗叹自己兄长手段高超,顾凌云一路费尽心思也没得星河姑娘几分好颜色,可一入了长安,见到阿兄,星河姑娘都不愿意走了。
果然是我阿兄更胜一筹呢~
不过阿兄挂在墙上画中的女子是谁,他素善绘山川,从未见其画人物,还是一位女子,不会是哪里的风流债吧……?
想到自己救命恩人的作态,顾洛心中不禁惴惴道,阿兄来长安难不成学坏了?
这下母亲倒是不用担心他的亲事了……
只是……他悄悄瞥了眼星河,凌云兄不是良配,我阿兄看来也不靠谱,我还是提醒下星河姑娘吧……
“如此说来,倒是多谢星河姑娘救命之恩了!”
顾清梦听罢,起身对着星河长鞠一躬。
“不须谢,他们引我入京,我暂时住在这里,那便扯平了。”
星河喝了口茶,觉得无甚么味道,无奈的咽下,也不看他道。
倒是你拿了我的东西之事,倒是要好好清算。
星河第一次醒来,便觉得失落,她没有过去,没有身份,也不知去向何方,只隐隐记得星河这个名字。
她觉得,她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攸关性命。可却无从下手,她那时每日里在山中飘荡,如同无家可归的幽魂。
后来,遇到顾矜一行。当从顾洛口中说出“姑娘的名字与我兄长有些相似…”时,她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牵扯。
所以她便随顾洛来了长安,看到了更多的牵扯,只是这顾雁声似乎不认识她的样子,力量也极为弱小,又如何能拿到她的东西?让人想不通。
而且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探查不到那东西在哪里?更不知道是什么……
罢了,左右无事,先跟着观察他一段吧。
……
顾清梦将星河安置下去休息,才对顾洛道:
“即是顾公子救了人,改日便备上东西为兄带你亲自登门道谢,一句远来也该乏了,你歇着吧……”
夜深了,烛火未熄,顾清梦孤身坐在灯下,回想着白日发生的一切,就好似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取来厅中挂的画像,寥寥两笔,纸上留白处忽然有了轮廓,他画完,对着烛火端详了半晌,将画卷收起来了。
披衣起行,循着清冷的月光,顾清梦推门来到院中,却见月下一人茕茕孑立,青丝在风露中飞扬凌乱,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星河姑娘……”
她转头,神情空冷。本就白皙无暇的肌肤,在月光下更是无半点血色,嘴唇也是苍白至极,宛如夜里才会出现的鬼魅一般。
不过,她与鬼魅,又有何差别呢,不眠不寐,不寝不食,亦不知过去未来……
或许,她就是行走在人间的鬼魅吧,被人遗忘,也被自己遗忘……
“姑娘也爱赏月?”
女子空茫的神情淡漠如烟,宛如一留神便要乘风归去到再也触不到的地方,顾清梦心头一窒,不禁开口打断道。
明知她不是在看月,却还是禁不住想抓住些什么。
星河眼眸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
“不甚喜欢…”
“是么?那姑娘喜欢什么?”意料之中的回答,顾清梦追问道。
“不知……”她低低吐出这两个字,垂下眸:
“或许,什么都不喜欢…”
“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窥破凡尘,可惜顾某直到如今却依然贪恋不舍,实在惭愧。”顾清梦感慨道。
“我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少年岁,但应当…?称不上是小小年纪。”星河淡淡笑了,而后又微微抿唇道:“至于窥破红尘…更是愧不敢当,从未入过这凡尘,又何来窥破一说?”
冷月下,她本不出众的容颜清透的好似和月光融为一体,咫尺的距离竟也虚幻的遥不可及。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花木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如是寻常说自己不入凡尘,只怕是连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可面前之人,顾清梦信。
她本就是这样子的,无论是梦里模糊的仙姑,还是此刻人间的星河,都是九天仙子一般,高高在上,不落凡尘。
顾清梦痴痴凝望着她与月华如出一辙的清冷面貌,画纸上那留白的地方终于有了眉目,此刻他无比确信,此人与自己之间必是渊源极深,仙姑也好,星河也罢,梦中人,眼前人,都是她……
想到此处,他心旌一动,不禁开口道:
“顾某不才,欲邀仙姑入这人间一回,小生愿引星河姑娘过一遭十丈红尘……”
仙姑… 星河睫羽微颤,好熟悉的称谓……
顾清梦浅笑而立,笑里是人间烟火养出来的温润从容,一身广袖蓝衣,铺开江南十里烟雨画桥,如墨的青丝倾泻而下,眉眼惊艳,笑意温和,恰是少年最好的模样……
两人相对而立,天上的清冷、人间的繁华、如此泾渭分明。
星河控制不住的被这样的顾清梦吸引住了,目光锁在他身上,怎么也无法离开。如今她倒是懂了两分,那些神话里所谓“思凡”一说了。
绕是清高的明月,也会在高楼之上流连不去。修了千万年的道,修了千万年的空,终究抵不过一个有字。
“也好……”
更深夜静时,她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倒不知,这烈火般的红尘,又能将她烧成何等形状。
“……!”
子夜里兀然响起一声杜鹃鸟的啼叫,撕裂了阒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