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翌日腊月二十三,要祭灶神。
富察府祭灶的规矩是仿照宫中的规矩来的,于晚膳后,一更天将尽时,在懿德堂前院立杆,悬挂天灯,设供案、奉神牌、香烛、燎炉、拜褥等具,并陈黄羊一头、各类祭品三十三样,以及饲神马的草料、炒豆、水盂等。
其中,黄羊和八种糖饼、干货、瓜果是从外面采购而来,剩下的祭品分由除大哥、五哥还有尚未成家的傅谦外的其他五院各负责几样,而,因二哥奏请元旦回京未被恩准,今年二嫂便带着一双儿女去天津陪二哥过年去了,不在京内。
作为新妇的尔晴自然是责无旁贷,不过还好,她在长春宫中时,也协助皇后娘娘对接宫殿监跑前跑后地督办坤宁宫祭灶事宜两回了,何况,如今,只需她动动嘴皮子吩咐下去,难不到她。
在懿德堂的主祭后,各院的小厨房也要祭祀,当然,分灶头处所供祭品则简单得多,蓼汀院的仪式便由傅恒跟尔晴主持,不复杂,就是对着厨房方向设一供桌,然后燃一挂鞭炮,将从主祭的灶神牌位前请回来的灶王神像图于燎炉中烧尽,最后拈香行三叩礼,便完。
不过,虽说如此,这毕竟是尔晴嫁入富察府第一次插手中馈,即使只是辅助,若不办得漂漂亮亮,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也够丢面,因此尔晴不由得多上了几分心。
“嗯,这样便可,记得让卢进点鞭炮时,注意一定要在院中的空地上放,免得炮竹乱飞点着哪儿就不好了。”
听着杜鹃最后汇报确认一遍晚上祭灶的流程及人员安排,尔晴感觉没有问题了,就让杜鹃带人去着手准备。
等人都退下。
“你有事?”
她这时才有空转头看向边上的傅恒。
早上的时候,他不知抽哪阵风,突然邀请尔晴去城郊的庄子里泡温泉,也顺便逛逛,说正好是花期,那边的梅园开得很漂亮。
不出意外,被尔晴拒绝了。
“这么冷的天,跑好几里地就为了泡个澡,泡完身上是热乎,回来风吹一路,那还不得冻成狗?”
“冻……冻成什么?”傅恒似乎没听懂,但他没纠结这个:“马车上有炭炉,你要还怕冷,多加两个不就行了?”
是炭炉的问题吗?
那么小的地儿,能放几个炉子?而且煤炭烧多了,二氧化碳中毒怎么办?
尔晴本来想说‘你要想去自己去呗’,最后到底还是没有口快,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她不理解傅恒的脑回路,但他的本意是好的,拒绝归拒绝,情她还是得承:“还是以后吧,今日我也挺忙的。”
“你忙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她看到傅恒抿了下唇,随即又轻弯起,只是好像有几分略显无奈。
尔晴不明白,也没去探究。
只道:“不用,君子远庖厨,多谢好意,我心领了。”
主要是也没啥事用人帮的。
后来尔晴就不知傅恒跑去哪儿了,临傍晚才看见他人,一来,就在她旁边坐下,满脸写着‘我有事儿跟你说’地看着她。
尔晴都快被看得起鸡皮疙瘩。
“你有事儿?”
忙完,她终于能腾出神来关心下傅恒。
“哦,没,没,我就是在等你一起去主院用膳。”
可他的样子分明是有话不说,不说算了,尔晴不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
“那好,你等我换件衣服。”
为了把控晚上的祭品品质,今天一整天尔晴去过几次厨房,估计身上多多少少沾到了些油烟味。
年底,官府各衙门封了印,旗学里也开始放年学,晚上的家宴大概是自尔晴嫁过来全府人最全的一次。
成亲那日不算,毕竟当天她被迎进府后一直在坐帐,根本没见着几个人。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傅恒突然问。
“没有啊。”
一回生,二回熟,最让人害怕的黑面神二哥这次不在,尔晴挺放松的。
富察傅清的名头是尔晴还在宫里时就久仰大名的存在,那是敢跟皇上当面互怼的狠人。
不同于傅恒年龄小,又有皇上特赐金牌,这位二爷自尔晴进长春宫以来总共就进宫拜见过皇后两次,一次是二阿哥殇亡后,那时尔晴刚刚使了钱被安排到长春宫,陡然看到个陌生男人,她忍不住好奇地远远打量过去,哪知她的视线才触及到对方,对方立即就敏锐地感知到,眼光扫过来,精准地捕捉到尔晴,吓得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第二次是去年皇上万寿节,傅清回京拜寿,正好皇后从昏迷中醒来,他便奏请入宫看望皇后,这时的尔晴已经是傅清明面上的弟妹,自然而然得到其几分关注。
“你就是喜塔腊氏?”
傅清的那双眼睛太厉害,让人感觉任何的阴谋诡计在他面前都将无所遁形,虽然尔晴也没啥阴谋诡计,最多有点小心思,但她还是不敢在傅清面前有多余动作,就怕自己一不小心漏了怯被看出什么来。
要不是尔晴理智尚在,她都想收拾包袱撂挑子跑路了。
幸好,傅清在外地为官,很少回京,她和傅恒结婚前,傅清刚好领差去了盛京,没赶得及参加,今年傅清又未有年假,回不来,明年一整年没特别大的事,他应该也不会抛下公务就为回趟家,至于更久以后,尔晴不必担心,到那时,天高任鸟飞,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把这些心理活动隐藏得很好,站在门口边系斗篷带子,边好心情地开了个玩笑:“你不是说,我这丑媳妇都已经见过家翁,不必紧张么?”
尔晴的反应令傅恒意外,不过她这个样子倒比之前那冷冷淡淡的态度好多了,便故意道:“没紧张还特意去换身衣服?”
“那是我爱干净!”
“噢~”
傅恒作才了解样。
随即笑道:“你穿这么多,还有这鞋,不好走路,摔倒弄脏就不好了,所以……”
尔晴怀疑他话里有话,但她找不到证据。
只能不解地问:“所以什么?”
“所以,还是我来扶着点你吧。”
“不至于。”
她腿没瘸腰没闪的,而且外面又不下雨又不下雪,真不至于需要用到他这个人形拐棍。
尔晴摇头,把手揣进棉手闷子里,从门槛上跨过去,见傅恒没跟上来,她回头:“不走吗?”
“就来。”
傅恒看着尔晴背影,想起上午发生的那件事。
昨日,她问他想好怎么度过这难得的假期没,他觉得这是个能与之关系破冰的好机会,晚上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兴致勃勃地计划了好久。
结果,人听后,想都没想,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提出的邀约。
傅恒失望又气馁。
该怎么讨好姑娘家,他实在没经验。
而,他和尔晴之间的事对于富察府众人来说是秘密,不可轻易显于人前。
因此,知道并了解大概情况且能听傅恒诉说苦恼的人就剩下海兰察一个。
“你说,她为什么总是要那般客气呢?”
傅恒颇郁闷。
海兰察整个人都是无语的,今天好不容易轮到他休息,想着正好快到明玉生辰,他出门去挑选个礼物等回宫后送给明玉哄她开心。
刚跟老板谈好价格,他都准备掏钱了,傅恒从背后冒出来,喊他:“海兰察,你怎么在这儿?我正好想去你家找你。”
海兰察差点没把那个同心佩给扔出去,回头怨念地冲了傅恒一句:“哎呦我去,人吓人,吓死人!”
随后,他赶紧让老板将东西找了个盒子收好,付过钱,走出店,才有心情理傅恒。
“天寒地冻,你新婚燕尔,不在家烤火,陪伴娇妻,找我作甚?”
心中却是在想,不会是在故意躲着谁吧?
眼尖的傅恒看到那是个女子饰物,顿时了然。
羡慕之余,不胜感慨。
他压下这丝情绪,问:“待会儿有空吗?我请你吃酒?”
“行啊,哪家?”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海兰察当即略带兴奋道。
“地点随你定,今日任你喝个尽心。”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可要好好敲你傅六爷一笔了!”
说是这么说,海兰察并未真的狮子大开口,只随意找了家不大不小的馆子。
“伙计,开间包厢,多上几样你家的招牌菜,再来坛好酒。”
“唉,好,两位爷请上楼。”
让小二走时把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海兰察才开口:“说吧,我知道你找我肯定是有事。”
没想到,竟能听到这些!
“噗嗤!”
海兰察笑不自已。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就这?”
他话锋一转,揶揄地问道:“听你的形容,那姑娘可不太像魏璎珞啊?”
傅恒一愣,陷入怔惘,有些恍惚地喃喃道:“这样,不好吗?”
海兰察也一愣,原本的话头被堵住了。
“不管怎样,我都已与尔晴成了婚,自然应该做到一个丈夫该做的事。”
“这倒也是。”
作为傅恒的好兄弟,海兰察觉得,无论是魏璎珞,还是尔晴,都是好姑娘,只是,傅恒既然已经娶了尔晴,自然是尔晴更好了。
如果,傅恒能渐渐放下魏璎珞,海兰察打心眼儿里为其感到高兴。
他聪明地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眉一挑,恢复如往常的混不吝:“那你算是问对人了,兄弟我啊,别的比不上你,这方面我绝对能当你师傅。”
“是吗?就是不知明玉听到这些会怎么想?”
“傅恒!”海兰察不可置信,站起来,声音陡然加大:“我是在帮你!”
“说笑,说笑而已,你怕什么?”
傅恒示意海兰察坐下。
海兰察:“……”
只是,心中仍憋得慌。
傅恒夹了筷子菜:“来,吃。”
“你不会转头就把我卖了吧?”
此时,再好吃的菜到海兰察嘴里也没滋没味。
傅恒轻笑一声,道:“怎么会,我是真心向你请教的。”
然后又给海兰察斟了杯酒。
不情不愿地接过,海兰察狠狠地连喝三杯,以抚慰自己被吓到的小心脏。
跟傅恒打交道几年,别人不了解,他还不了解?
傅恒其人是有点子恶趣味在身上的,总喜欢冷不丁这样不轻不重地作弄别人一下。
偏生他气质太过正经,做事也从来有板有眼,生活作息、一举一动跟上了发条的钟表似的,作为上司教导下属更是铁面无私,令行禁止,让人很容易便会觉得他是个古板之人,也就难以分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海兰察都被这么骗过好多回了,可下次依然会被骗到。
玩笑归玩笑,傅恒出手大方,经常在他囊中羞涩时慷慨相助,从未因此而看轻他,海兰察一直都念着这情。
所以,在无语过后还是尽己所能帮其分析。
“依照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像尔晴这样的姑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年龄不大却能镇得住那么多底下人,把长春宫管理得井井有条,绝对是非常难搞……”
听到他的用词,傅恒下意识皱了皱眉,轻咳一声以示警醒。
“抱歉抱歉,我是个粗人,话比较俗……”海兰察意识到不妥,讪讪一笑:“你放心,我对你夫人绝无任何不敬之意。”
“嗯,我知道,你继续。”
傅恒没有在这上面纠缠。
海兰察这个人,虽然口无遮拦了点,人品还是挺正直的。
“这,老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讨人姑娘欢心,总得了解清楚人家的性情、喜好,然后对症下药吧?”
海兰察这个狗头军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傅恒将他的话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两人边吃边聊,声音逐渐掩在外头的喧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