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二月里的天越发冷。
京师开始经常下雪,凛冽的寒风中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子,嗖嗖的,直往脸上刮。
不过,最近几日倒都是难得的大晴天。
午后下了值,傅恒骑马归家。
路过东四牌楼,看到隆福寺的庙市开得热闹,他把缰绳一拉,马头转了方向,往市集而去。
等出来时,已是小半个时辰后。
却并没买多少东西,只一鼓鼓囊囊的纸袋,傅恒将之放进马褡子里,纵跃上马,不多时,便到富察府。
傅恒先去他额娘院里请了个安,老夫人看到他腰间的袋子,不由好奇地问:“小九,你这是买的什么呀?”
“呃……”
傅恒心道一声糟糕,忘记买点东西孝敬他额娘了,但此时才想起,为时已晚,只能窘着脸回道:“路上买的零嘴。”
“哦。”
老夫人跟一旁的嬷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没继续关注这个话题,又问了傅恒几句,便让他走了。
待傅恒出门后,她才感慨道:“果然老话说得对,娶了媳妇忘了娘!”
嬷嬷见她满脸笑呵呵,知她只是在打趣,也笑着说:“九爷跟夫人感情好,想必咱们府上很快就有喜事传出来了。”
“嗯,嗯。”
老夫人听得很满意,连连点头。
已经走远了的傅恒自是对这一切概不知情,正拿着那袋雪红果在想待会儿该怎么自然地把这东西送出去。
“小叔,站这干嘛呢?”
为难之际,不知从哪里伸来双手,一把把袋子拿了过去,打开就吃了起来。
边吃边问:“小叔,你怎么突然买这么多山楂果子,我记得,小时候,你总说这东西伤牙,不许我们多吃?”
问完也不等傅恒回话,直接自问自答:“哦,你偷吃,哈,被我抓到了吧,充公!”
然后各抓了一把分给跟在自己后面的几个弟弟。
这几个没他有胆,先向傅恒微躬了躬身,叫声:“小叔叔”后,接过东西。
傅恒如鲠在喉。
却也没好意思把东西要回来。
说话的是他大哥的二子明禄,虽是叔侄,其实人只比傅恒小四岁,两人也算从小一起玩到大,明禄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待傅恒并不似寻常侄子那样恭敬规矩。
另外几个则是他大哥的三子明兴,三哥的长子明耀还有四哥家的明瑞。
“你们这是刚从学堂回来?”
傅恒默默叹了口气。
堂兄弟几个年龄差不多,都在旗学里读书。
“是啊,明天放假嘛!”
明禄道,又从袋子里捡了颗果子放进嘴里,才将袋子递向傅恒。
“不用,你们吃吧。”
傅恒摇头,挤出个笑,告别几人往蓼汀院走。
到院外,他脚步微顿,理了理心绪。
“爷。”
院里的人一一跟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
趁着这几日的好太阳,杜鹃吩咐了人在院里搭起几排架子晒被子,这会儿太阳快下山,没了温度,桑雪正指挥小丫头们往屋里收。
傅恒略过她们,掀开棉门帘进房,内室的杜鹃听到声音,放下手里的活,叮嘱杏雨:“换下来的被褥、毯子今晚就放架子上,明日晒过再收进柜子里。”
“知道了,杜鹃姐姐。”
杏雨应道。
傅恒看到杜鹃出来,便问。
“夫人呢?”
杜鹃接过傅恒脱下的外袄,对着东梢间的方向一努嘴:“在里面看书。”
“噢。”
他轻嗯,将官帽也递给杜鹃,坐到明间罗汉床上换鞋,外面的桑雪见傅恒回来,第一时间就让两个小丫头去打水,然后跟杜鹃配合着伺候傅恒抹了把脸。
热热的毛巾敷在脸上,又泡过手,傅恒感觉身上的寒气被驱散很多。
“夫人今日可是在额娘屋里用的晚膳?”
他又问。
“没有。”
“那夫人用过晚膳没?”
“还未。”
因为公务的缘故,傅恒下值时间并不固定,加上年末事多,他一般回来得都比较晚,除了皇上给的那五日假,成婚以来的小半个月,他跟尔晴基本就没再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晚上睡觉倒见得多,一间屋子两张脸,想不对着都不行,但,他俩这种情况,孤男寡女,尚处在尴尬期,往往是,他去书房继续忙,尔晴或在茶室或干嘛,偶尔,他回卧房,尔晴还没睡的话,也只是临睡前互道句晚安便罢。
傅恒有些无奈,其实,并非他不愿与尔晴多聊聊,而是尔晴不接茬。
毕竟,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成为夫妻,只有彼此多增进增进了解,才能增进感情。
那晚,以及后来,他向她做的所有保证都是真心的。
只是,尔晴似乎并不相信。
或者说,并不在乎。
傅恒边擦手边思索。
“那爷,您可有什么特别吩咐,我让厨房做?”
杜鹃的声音让傅恒思绪归拢:“没,就按我跟夫人平时的口味各准备几样便可。”
“等等!”他又喊住准备走的杜鹃、桑雪:“还是待我问过夫人的意思再说吧。”
话落,傅恒往小客厅走去。
冬日,为了保暖,屋内各个门上都挂上了暖帘,隔扇上的轻纱也换成了玻璃,这样在烤火的时候热气就不会太快溢散或是由于过于密闭的空间产生危险。
小客厅烧着炕床,又摆了好几个炭盆,要比明间暖和。
灯也早已被点着,亮堂堂的。
“尔晴?”
便见她歪在几上,手抓着本书立在桌面要倒不倒,显然是看书看睡着了。
傅恒走过去,把那书轻轻抽出来,又将她盖在腿上的毛绒毯子往下拉盖住其伸出来的一只脚。
“也不觉得冻。”
他在床边坐下,不自禁看向那张恬静的睡颜。
女子云鬓微乱,朱唇轻弯,暖黄的灯光映在她泛着粉的脸颊上,透出细腻柔亮的光泽,秀巧的鼻头随呼吸轻微起伏,偶尔改换动作,露出另一边侧颜,同样娇媚,便是技艺最高超的丹青妙手也无法画出这样一副静谧又生动的花睡图。
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
“咚咚。”
声音惊得傅恒如梦初醒。
“怎么了?”
他开口,只觉喉头微有些干涩。
外头等了许久也不见傅恒传达待会到底要吃哪些菜的杜鹃走到小厅外,再次敲了敲门框:“爷,夫人?”
傅恒推醒尔晴。
“快用晚饭了,你想吃些什么?”
“啊?”
尔晴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我睡着了?”
随即想到傅恒刚刚的问题,揉了揉眼睛:“我都可以,看你。”
听她这么说,傅恒便冲着外头道:“你们看着准备便可。”
“嗻。”
随着杜鹃的脚步声远去,厅里安静下来,也尴尬下来。
自己刚刚睡觉没流口水、打呼噜什么的吧?
尔晴理着鬓发、衣裙,装作很忙的样子。
“你,坐到我裙子了。”
她拽着裙边一角,因为被压着,裙摆上的褶皱都几乎被拉平了。
两人此时的距离很近,大概是刚睡醒,她的桃眸中似蒙了层潋滟的水光,傅恒甚至能够感觉到尔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带着些微淡淡香味。
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忙不迭起身,捂嘴咳了两声,同时移开脸,却不知自己红透了的耳朵已被尔晴看了个正着。
尔晴已见怪不怪,神色如常地找了个话题以缓解这异样的气氛。
“你今天回来的挺早?”
“嗯,今日封印,明日便开始放假了。”
御前侍卫不是得时刻随侍皇上左右,只有轮休的么?
看出尔晴的疑惑,傅恒解释道:“皇上预备调我去户部,趁着年末交接好差,开了年直接去户部报到。”
他如今还兼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管理圆明园事务,但他资历尚浅,大多是在跟着前辈学习,积累经验,去户部亦是如此。
傅恒明白皇上很看重他,他才不过初出茅庐,就对他委以重任,为报皇上恩情,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从不敢有一丝懈怠。
只是他到底才新婚,明年进了户部,事务繁多,又刚上手,想必会更忙,总不好一直冷落了妻子。
尔晴不知他的心思,只道:“是啊,你们一年到头,也就这几日能松快松快。”
宫女却不是,元旦是最大的节,年尾年初最忙,鸡鸣而起,月升不歇,时常连喝水上厕所都顾不上。
往常,她哪能这么安逸,还有闲暇看书,甚而看书看到睡着。
想想,这还得感谢傅恒,要没嫁给他,她现下必然还在累死累活,忙上忙下。
纵然,如今并非事事尽如她意,可,总要尽力去发现生活中的小美好,不是?
思及此,尔晴看向傅恒的眼光都温柔了许多:“那你想好怎么度过这难得的假期没?”
她下炕穿起鞋往外面走,结果刚站起来,还没迈开几步路就一个趔趄,幸好旁边的傅恒把她拉住了。
尔晴额头撞在个坚硬的胸膛之上,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围住。
平心而论,傅恒身上的气味并不难闻,是他常用的雪中春信,混着淡淡的皂荚香。
然而,那种被别人侵入心理安全距离的异样感,还是令尔晴微感不适。
她及时退出来,踮起左脚尖扭了扭。
“怎么了?”
傅恒关切地问。
“大概是刚刚睡觉压到了腿,有点麻,不过已经没事了。”
尔晴有点不好意思。
“以后最好不要那样看书,对眼睛不好。”
“呃,好,知道了。”
尔晴更觉不好意思。
她发现傅恒还挺爱管人的,规矩一大堆。
虽说,也不是没他的道理,但尔晴年龄不小了,习惯早已养成,内心并不大愿意改。
不过,她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
“我去收拾下自己。”
实际上,尔晴是想去方便。
她走出去,穿过明间,通过卧房进入浴室。
上完厕所,尔晴洗过手,便有人立即将脏了的桶清理出去,再换上个干净的,加上净房里日常熏着红枣、香木,倒不会有什么异味。
只能说,还得有钱才有人伺候,不然,都要自己解决,想想都难以忍受。
往事不堪回首,尔晴将那些回忆甩走。
等她回到小客厅,傅恒正坐在桌边翻她刚刚在看的书。
“没想到,你喜欢看这种类型的。”
“消磨时间罢了。”
尔晴也走过去坐下。
在看书这方面,尔晴涉猎很广,史书、杂谈、游记、小说、戏曲、诗文,她都看,其中以香方、食单以及故事性的话本子她看得多,不过相较于小姐书生的情情爱爱,她更喜欢志怪判案类的。
今儿个,她随手选的这本是个鬼故事集,和聊斋的风格很像,不是什么名人写的,大概是见蒲松龄出名后的跟风之作,没啥新意,大多是书生救人、狐娘报恩之类的情节,其中唯有一两篇还算有点意思。
傅恒简单把书翻了一遍就递还给尔晴:“我书房里有很多不同的书,你要是无聊,没得看了,可以去拿几本看。”
“你处理公务的地方,我还是不要去吧,免得弄乱了什么东西。”
“不妨事的,两者不在一处,你不必有此担心。”
傅恒都这么说了,尔晴也就点点头:“那好,如果以后我有想看的书,先问你,你有的话,我便借来看。”
然后就不再说话,低头看着书,这本书很薄,她睡前已看得差不多,只剩三四页,现在正好把它看完吃饭。
见状,对面的傅恒也不好再打扰,只是心底隐隐生出些挫败感。
他有种感觉,尔晴刚刚所说,都是推辞,她这时候选择继续看那书,也是不想再应付他了。
尽管有这样的猜测,傅恒也只能静静地坐着。
既然人不想再与他说话,他若不依不饶,会更被讨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