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柒拾叁

清晨的山林露水尚未全部消散，带着凉意的山风穿林而过，几只鸟儿停在破旧神社的鸟居上啼叫，它们眨巴着豆大的乌黑眼睛注视着山下拾阶而上的客人：一身白衣的银发少女剑不离手，面色阴沉；苍蓝长发的青年与她并肩而行，嘴唇紧抿，面无表情。炙热的风忽然飘过鸟居，鸟儿感受到热意，在横梁上蹦跶了几下，低头就看见鸟居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翩跹的年长男人，男人负手而立，微凉的朝阳在他身上晕开一圈柔和的光。男人见到他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反而露出名为“不出所料”的笑容：“你们果然来了。”

“荧惑星君，”炘莹在石阶上站定，微扬起头，目光如炬，“麟族九护法焰宸现在何处？”

“在寒山沉睡的地方，”荧惑星君笑得高深莫测，“他在救寒山，也在毁寒山。”

“什么意思？”

荧惑星君转身，扬手一挥，半空中浮现了焰宸的模样：波光粼粼的海面，他站在及腰深的海水里，拥抱着一个披着男式外衣的年轻女人，麟族九护法眉眼带笑，含情脉脉，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是炘莹与他共事二十余载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模样；而他怀里的女人是炘莹和龙戬有过一面之缘的龙神灯火守护者——萤姬。

“难道说......”炘莹和龙戬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你们想得一点都没错，”荧惑星君收了神通，谑笑道，“‘寒山’就是萤姬，或者说，萤姬的真实身份就是‘寒山’。你们的九护法现在也堕入了情网，醉卧美人乡。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萤姬就是他寻找的‘钥匙’，当然，他也不知道‘寒山’这回事，毕竟在酒义的脑海里，他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传统意义的钥匙。”

“荧惑星君，”炘莹咬牙切齿，横眉怒目，握着虹贯的手在微微颤抖，“您是前神明，比起我们这些人来说要神通广大得多，如果你不希望我们带走穷奇骨，大可拒绝，为何要这么作弄我们？”

“你们是炎麟的人，他是穷奇骨的正统继承者，你们帮他取回自己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拒绝你们得到它？”

“那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曲折？”

“纵使我是前神明，手段与力量都比你们不知高出多少，但我现在也只是个穷困潦倒的妖怪而已，”荧惑星君的目光变得深沉，“炘莹，我有我的难处，我也不是个自由的人，我身上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枷锁，我安排这些就是为了让你们打败我，夺走穷奇骨，这样炎麟得到它才是名正言顺。”

“夺走？名正言顺？”炘莹越发迷惑不解。

“回去吧，”荧惑星君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神社走去，叹息般的尾音在风中渐渐飘散，“回去吧。”

随声音消失的还有他的背影。

“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炘莹垂首，眸色沉沉。龙戬站在她身侧，若有所思。

荧惑星君的居所，早有贵客到访，一身白衣的神明撑着青竹骨的纸伞站在廊下，眉目舒展。他看见荧惑星君归来，问他道：“那两个人走了？”

荧惑星君摇摇头，“如我们所料，他们果然找上门了。”

“按照他们的行事，他们大概不会善罢甘休，”龙神收了纸伞，纸伞在手中化为一把折扇，“夏天就要到了，可以吩咐下去准备了。”

“我早就传了消息去，”荧惑星君走到龙神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为了一副埋在地下几万年的老骨头，连自己视作视若血亲的寒山都赔进去，你值得吗？”

“这是寒山的选择，她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是她自愿成为结界的钥匙，她意已决，我就尊重她，”荧惑星君的目光扫过庭院里蜿蜒而过的流水，“她无怨，我也无悔。”

“龙神，不，或者我该叫你太子凌迦，”荧惑星君扭头看着因为“太子凌迦”的称呼而面色僵硬的龙神，“你当初为了穷奇，放弃自己神主之子的身份，情愿去做一个小小的五方兽神，为她筹谋身后事，你可值得？”

“功名利禄与生死情谊比，微不足道，”龙神折扇轻摇，“如果能让她活过来，我就是放弃神明的身份，成为被天道驱逐的存在也在所不惜。你当初不也是因为这么想才答应我们劫法场的吗？”

荧惑星君愣了一下， 而后仰天大笑，坦荡荡地承认道：“不愧是我和她的朋友，果然是志同道合。”

龙神的眼神变得深邃悠远，“想当年我们几个老友，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经法场一役，凋零至此，如今还能见几面聊聊当年事的竟然就只剩我们两个了，除了我因为计划幸免于难外，朋友几个或杀或贬，或走火入魔下落不明。”

荧惑星君忆及往事，胸中热血澎湃，豪情万丈，他目光灼灼，慷慨激昂地说道：“虽是如此，但我们也算是以身证道。我们是为了信念、为了朋友而战，无怨无悔，”言语间，龙神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一剑光寒，烈焰燃遍九重天的荧惑星君，

“此生能得你们这群肝胆相照的朋友，也算不枉此生了。”

“好一个肝胆相照，好一个不枉此生！”龙神也被他的目光刺激，胸中沉眠的热血再度沸腾，一贯深沉的目光变得明亮炙热，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峥嵘岁月。他们相对而视，仰天大笑，笑声久久在庭院回荡。

古旧的源城日落黄昏，斜阳相照，海水被夕阳染成血一般的红色，海鸥从血一般的红色飞出，又飞进血一般的红色。临海的花阁巍峨耸立，焰宸倚栏而立，手里握着一卷破旧的卷轴，咸腥的海风吹起他的衣摆，掠过他深沉的眼眸。他眺望倒映着如血残阳的海面，赤红瞳眸里的光晦明不定，“你给我这个做什么？”他面朝大海，却是向房里的人提问。

萤姬捧着一杯热茶，正襟危坐，她的目光同样遥望着远方的海面，“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开看看？”她啜了一口茶，半张脸藏在阴影里，“那里面是残酷的真相。”

焰宸转身回房，坐在离姬对面，他扫了萤姬一眼，在桌上铺开卷轴，目光顺着上面的内容移动，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萤姬手里的茶水尚且温热，卷轴已经重新合上，他的表情依旧没有半分改变，他将卷轴推到萤姬面前，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答案？”

“我本打算到事情的最后才告诉你，”萤姬垂下眼睫，“可是那位星君大人要我现在就告诉你。他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如你所见，我们之间的一切也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萤姬抬起头，对上焰宸深沉的眼眸，“焰宸君，我私心问你一个问题，现在还后悔爱上这么一个我吗？”

“来这里之前，我在酒义脑海里看到了。我看见荧惑星君张开结界封印了穷奇骨，结界的入口变成了门，你握着一把钥匙，把那里锁住。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如果要得到穷奇骨就必须来到你这里，得到那把钥匙，”焰宸沉默半晌，启唇幽幽道，“在看到真相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一把钥匙。我不曾想到原来钥匙不是钥匙，而是掌握钥匙的人才是钥匙。萤姬，不，或者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山之心火——寒山。”

“所以焰宸君现在还后悔爱上这么一个我吗？”寒山微微歪着头问道，“作为工具存在的我，不知自己为何而生的我，容易被感情左右的我。”

“为什么要后悔爱上你？”焰宸轻笑出声，仿佛听到寒山讲了一个什么笑话。

“为什么不后悔？你从不动心，来之不易的爱情却是算计的产物。”

“萤姬，不，寒山，”焰宸站起身，上去拥她入怀，深情款款，“我们虽因一场算计相识，但是我爱你，无关权谋；我爱你，仅仅只是因为我爱你。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

“焰宸君，”寒山埋首于他的胸膛，闷声道，“当真如此豁达坦荡？”

“我的豁达坦荡是来自于你对我的爱，”焰宸在她耳边低语，情深似海，“寒山，我的爱情是真的，那么你曾说过的爱我，是真的吗？”

“当然，”寒山搂紧了焰宸，拼命汲取他的温度，“焰宸君，我和你一样，我的爱情是真的。”

“那不就行了，”焰宸轻笑道，“既然是真的，那就无悔。”

“那......如果我没有动心，只是欺骗你的假象呢？”

“那也没关系，”焰宸埋首于她发间低语，“就当它是一场风月。”

“那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我们是真的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