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陆拾玖

天光熹微的地界，是龙神灯火的栖身处，也是萤姬的住处。空无一人的古源城坐立于此，山川草木，海天一色，一切都和几百年前一模一样，临海的楼阁高耸入云，阁楼的牌匾书着“花阁”，站在牌匾下的美人面含秋水，美目流盼，海风吹起她一头及腰的白发，却吹不走她眉间的忧愁。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萤姬远远看见大片乌云笼罩源城，黑云压城城欲摧，源城霎时间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愤怒的吼叫，一身红衣的青年赤手空拳，在风沙中腾空而起，黑雾拔地而起，向青年袭去，青年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半空画了一个符咒，不多时，沙落风息，黑雾中一双发光的眼睛正对着青年，一张血盆大口对他张开，一声低吼，翻滚的气浪掀飞了源城大片房屋，青年也受到冲击，在空中翻了几翻，不等他稳住，一道白光穿透了他的胸口，青年面色一白，喉咙一紧，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溢出。再一声怒吼，青年被气浪冲出了源城，落向城外的大海。离姬见状连忙上前搭救，海中涌出无数火焰，接住了坠落的青年，海水送他回到了岸边，而萤姬正好赶到。萤姬站在面色惨白的青年身边，喃喃自语：“又失败了吗？”

疼痛唤醒了焰宸，醒来后看见的是熟悉的屋顶，鼻间萦绕的也是熟悉的香味。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萤姬也像往常那般坐在他身边，低眉垂眼，温柔谦和。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洒满了柔和的阳光，房间角落的香炉青烟袅袅，馥郁的花瓣熏香里夹杂着清新的海风，浪声从窗外传进房间，惊醒了他有些昏沉的意识。焰宸清了清嗓子，捂着疼痛难耐的胸口，问萤姬道：“这次我睡了多久？”

“宸君被打出来是清晨时分，”萤姬抬起头，对着焰宸眨眨眼，“现在已经快傍晚了。”

“我已经睡了这么久吗？”焰宸低头凝视自己血迹斑斑的衣服，“我最长也不过两三个小时。”

“上次是伤到腹部，这次伤到的地方离心脏不过分毫，”萤姬笑道，“宸君该庆幸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

焰宸沉默，只是背对过萤姬，脱去上衣，萤姬清晰地看见那条新添的伤离心脏不过分毫之差，还结着新痂，脊柱两侧陈旧的伤口大小不一，遍布他的身躯，她伸手覆上伤口，柔光在她掌心晕开，伤口的痂渐渐消失，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疤。焰宸转过身，将正面的伤口对着萤姬。萤姬看见他胸口的伤，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恐，问道：“怎么回事？”

焰宸闻言，低头一看，胸口的伤不像背后已经结痂，胸前的伤并没有愈合，依旧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血，甚至能看见里面鲜红的肉，焰宸叹了口气，面色凝重：“看来这次真惹火了他。”

他闭上眼，躺平了身子，“继续吧。”

他刚闭上眼没多久，冰冷的金属气息拨动了他的神经，他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睁眼的同时，萤姬被他压在了身下，他将萤姬的双手按在头顶，纤细的双腿也被他用膝盖分开，令她动弹不得，平日以温和面貌示人的君子撕碎了伪装，面色冰冷，杀气腾腾，眼中透着骇人的阴狠，他瞥了一眼离姬手里的匕首，沉声问道：“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被桎梏的萤姬没有动怒，她面不改色，声音平淡如初：“必须割去伤口边上的肉才能替你治疗。”

“抱歉，条件反射，”嘴上说着道歉的话，焰宸的神色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对兵器很敏感。”

“如果宸君能松开我，我愿意既往不咎。”萤姬注视焰宸冰冷的神色，她直视着他的双眼，那是一双烈火般的眼，可是这双红的似火的眼却透着比不见天日的深海还要阴冷刺骨的杀气。

焰宸惊觉自己失态，慌忙起身，他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沉稳，仿佛刚刚那个杀气腾腾的人只是萤姬的错觉，萤姬坐起身，举起匕首刚要为他割肉，焰宸却接过她手里的匕首，手起刀落，伤口边上一圈肉被利落地割下，被割下的肉还未落地，就无故自燃，烧成了灰，风一吹，消失无形。萤姬接过焰宸手里的匕首，仔细收好，手指一弹，一只蝴蝶落在伤口处，汩汩鲜血的伤口立即结痂愈合，萤姬伸手捂住，蝴蝶融进他的血液，新生的痂开始脱落，只留下一道细长的疤，治伤时萤姬抬起头觑了焰宸一眼，自始至终，这个男人都没有出声，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而刚刚他割下自己的肉时，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其果断决绝，她平生所见只此一人。

“你不怕痛，很勇敢，”萤姬低头将目光落在自己按在他胸膛上的手，“你是个真正的勇士。”

“因为一点疼痛而痛哭流涕不是我的习惯，”焰宸轻描淡写地说道，“何况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所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焰宸叹了口气，沉默半晌，他握住萤姬压住伤口的手，正色道：“萤姬，我不是个勇士，我只是个不那么懦弱的人而已。”

“不，你是勇士，”萤姬抬起头，那双顾盼流转的眼倒映出焰宸清俊的面庞，“你能为了视作信仰的君主而战，不顾自己的生死，这是一个勇士的行为。至少在我眼中，你是个堂堂正正的勇士。”

焰宸不语，只是凝视萤姬的面容，含着浅浅的笑，深邃的眼眸难得流露出脉脉温情，萤姬也凝视着焰宸的脸庞，眉目含情，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他的英挺的眉宇，手指划过他的脸庞，在他嘴角停留，她说道：“人真是一个容易被迷惑的动物，我明知这副温和的模样是你的伪装，那个冷冰冰的人才是真正的你，可是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被你的伪装迷惑。”

“花朵因自由而生，”焰宸低声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而活？”

“我不知道，”萤姬的眼神有些迷离，“我至今没有参透我存在的意义，所以我被困在这里长达百年。”

“所以这里是你的栖身之处，也是你自囚的牢笼，”焰宸任由萤姬的手指在唇边停留，他一动不动，“那个守护钥匙的怪物是你的心魔，这座重现的古城是你的迷宫。这里的夜晚重复着百年前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既然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依旧奋不顾身去闯那座城池？”萤姬抽回手，撇过头去不看焰宸，“心魔除了我自己，谁也打不赢，你却一直不管不顾去闯，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为了我的君主，也是为了你，”焰宸一字一句道，“我想帮助你打败心魔，我想用行动告诉你，你的生命应该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而不是失去了枷锁，苦海泛舟。”

萤姬只是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她自嘲道：“我被困了几百年，又怎么是一朝一夕就能解脱的。”

夕阳西沉，夜幕渐渐降临，源城华灯初上，喧嚣声充斥着城池，无数渔火从海上来，向源城聚集，花阁也开始张灯结彩，开门迎客，门外人声鼎沸，门内却鸦雀无声。一阵急促的脚步重重地踩着木质地板从楼下上来，打断了房里的暧昧氛围，隔着门对里面的人问道：“您准备好了吗？”

“有事吗？”萤姬忙询问外面的人，面上的悲戚早已敛净。

“该上场了。”

“知道了。”

萤姬站起身，径直向房间一侧走去，焰宸手指一弹，房内的烛火悉数被点燃，照亮了整间房，房间一侧的墙壁被挂满墙壁的华丽衣物，萤姬站在那，回过头笑着问他：“你觉得我今天跳舞该穿哪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