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抱着一大捧莲蓬向帝君走过去,她能见到帝君摆在半空的棋盘,却看不清小燕口中的天宫三殿下连宋。以她三万年浅薄的修为,只能见着帝君前方模模糊糊被叠宙术压得变形的空间,以及更模糊的估计是连宋三殿下的一团白乎乎的轮廓。
她仍在想着小燕说的姬蘅的事,不知道怎样与帝君提起这件事好一些。帝君似乎对南荒魔族无甚好感,她因担着孟昊老爷子的嘱托,倒是已下决心出谷后便与小燕跑这一趟。她边想着心事边走路,一脚踏进帝君身旁被挤压的空间,瞬间被逼出了原形,怀里的莲蓬在地上撒的到处都是。她有一瞬间的愣神,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还没等她回过神,帝君已经抬手一捞,将她捞进了怀里。
“没有见到这里施了术法吗?”帝君的声音有点冷冷的,凤九抬头望着帝君,觉得这两三天来,她似乎已有些不习惯这样冷淡的帝君。她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冷冷的帝君大约才是常态。她有些愣愣地问道:“帝君是嫌凤九打扰你下棋吗?”
帝君嘴角一弯:“本君记着,你打扰我下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时嫌弃过你?”
凤九一听,马上把方才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指着地上那许多莲蓬问道:“本来想剥几个莲子给你吃,可是我在这里好像化不了人形,等会儿我熬点儿桂花莲子羹,你喜不喜欢?”
帝君点点头:“你做什么本君吃什么,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吃。”
凤九抬着狐狸脸望了帝君半晌:“帝君,你有时候真的是特别特别讨人喜欢,特别是说这些好听话的时候。”
帝君挑了挑眉,压低声音问她:“方才我说的不过是一句真心话,这就算好听的话了?”
凤九抬起爪子拨弄两下帝君垂下的银色鬓发,又摸了摸他的脸,想说点儿什么应景的话,却叹了口气作罢。“你继续和连三殿下下棋吧,凤九先回竹楼把莲子剥出来,拿水泡开。”
帝君抓住她的爪子,低头将嘴巴凑到她耳边问她:“你方才想说的那句话,为何不说给我听,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凤九倏地收回爪子,睁大狐狸眼瞪着他:“帝君,你你你为何会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
帝君嘴角仍带着点笑意:“既然折颜告诉过你本君向来偏爱圆毛,且坐骑都是威猛霸气的圆毛,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本君会读飞禽走兽的心思吗?”
“帝君你耍赖皮。”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冒犯的凤九小狐狸难掩内心的震动,她终于从帝君怀里挣脱出来,气哼哼地跑到远处变回人形,又气哼哼地暗自发誓再也不在帝君跟前化出原身,还狠狠朝着帝君扮了个鬼脸,终于顺了气,捡了地上的莲蓬,高高兴兴回竹楼去了。
遥遥坐在元极宫的连宋三殿下,目送红衣少女走得见不着了,回头见这银发紫衣的神尊还在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愣,觉得自己方才瞧了这一场戏,实在是三生有幸。这化世以来就活在三清幻境的东华帝君,原来恋爱起来居然是这副模样,连宋估摸着自己凭着今日的见闻,必能在成玉和司命那里,好好地摆一摆谱子,吊一吊他俩的胃口,也许还能诓着成玉,陪他多说两句话。
想到这里,天族三殿下连宋君心情着实不错:“东华,凤九已经走得见不着了吧,你还在看什么呀?”
帝君回过神,冷冷的望了他一眼:“方才看了一场好戏,就值得你高兴成这样?”
连宋不以为意地继续笑:“这个自然,以后你就算将凤九娶进了太晨宫,当着我们的面打情骂俏这种事,怕也不会有吧?所以,我这一次啊,还真是赚到了,陪你坐这么半天,不亏。”他又瞧瞧东华的眉眼,有些惊讶:“怎么,我瞧着你倒像不怎么高兴,难道方才凤九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我没有听着?”
东华沉吟了半晌,开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若是我要让一个人消失,又不能让凤九发现,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连宋万料不到今日这场八卦还会有如此曲折的发展,脸上的笑差点就兜不住,他将手上捏了半天的棋子一扔,满怀兴致地俯身问道:“是什么人?难不成帝君还遇到了个情敌在这谷中?我来猜猜,现在四海八荒都在传的一件事,便是那白奕上神据说对沧夷神君十分满意,已经决定要允了这件婚事,难不成你想要弄死这个沧夷神君?”
东华帝君的脸上陡然蒙了一层冰霜肃杀之色,他抬眼望着连宋:“你说的,可是真的?”
连宋却似未见他的杀气,仍笑意盈盈地说:“传闻这东西,自然亦真亦假,不过我估摸着,青丘那边倒是真的对这个神君很满意。毕竟他们一门心思想把凤九从你东华帝君这个坑里头拉出来。你想想你自己三百年前做的那些事,谁能料到你三百年间对青丘女君不闻不问,突然就开了窍要娶她呢?当日在一十三天芬陀利池边上,你自己也听到了,沧夷神君对凤九,确实极为钟情。我看,这件事,还有些难办。”连宋逮着机会好好欣赏了一番东华帝君的沉郁之色,觉得自己不可玩得太大,赶紧又安抚了几句:“不过,既然凤九她眼下和你在一起,出谷后你又马上要去女娲娘娘处入婚媒簿子,我觉着她嫁这沧夷神君自然是嫁不成了,那神君也不过是一场单相思罢了。我说,你在这谷中利落地拿下凤九,并将她吃得干干净净,这一招倒委实不错,既然你们已坐实了夫妻之名,那些青丘上神们,难道还能让你再吐出来不成?”
东华帝君脸上的表情变了数变,仍丝毫不见轻松之色,连宋觉得他的这个表情,实在值得好好琢磨一番。“我听说眼下沧夷神君得了墨渊的什么令,在下届仙山剿杀妖魔,与你在谷中争抢凤九的,怕不是他吧?”
东华帝君摇摇头:“是青之魔君燕池悟。”
“燕池悟?不就是约你打架的那个?”连宋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不对。“不对啊,东华,这燕池悟当日来九重天找你打架,可一直说自己是为了魔族一位公主,叫什么姬蘅的来着,你想一想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难不成,他追了那魔族公主这几千年,现在又爱上凤九了?既然是这样薄情花心的人,凤九又怎么会看得上他呢?我觉得你这次大概想得有些不对。”
东华愣了愣:“连你也知道他追求姬蘅?本君怎么不知道?”
连宋挥了挥扇子,一笑:“你这个人,对这些事大概原本就不怎么上心,听了也就等于没听,自然不知道。这燕池悟,又是怎么惹到你了?不是真的要同你抢凤九吧?”
东华叹一口气:“方才凤九说让本君继续与你下棋,凭她的修为,连此处施了术法怕都看不出,又如何能知晓对面的人是你连宋。那燕池悟居然还敢三番四次来找凤九,果真不怕死。”
连宋哈哈一笑,继续直言插刀子:“听起来你似乎是不准那魔君来找凤九是不是?那他倒真是胆识过人。你也知道你这人向来无趣,凤九爱同其他人一起玩耍,这也是十分正常,你也该看开一些。再说了,就算日后凤九成了你的帝后,难道你还不准她与其他人来往不成?我看你啊,实在是……”连宋瞧着东华脸色不太好,把太直白的话咽了下去,又觉得白白放过他太可惜,便挑点儿便宜话说几句:“我听你这么说,似乎你们谷中倒很有滋味,当日你去符禹山打架,怎么不把我也带了去……”
“你看你闲成这样,是不是成玉又不肯理你了?”
连宋收了扇子假装没听见,无话找话问他:“东华,你谷中的事也料理完了,是不是也该带着凤九出来了?凤九早点来天宫,也好和成玉做个伴,说说话。”
东华皱了皱眉:“还有件事……出谷的事,再等等吧。”
天宫中的连宋三殿下,早年也算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虽说遇到成玉元君之后,便改了性子,可是于男女情爱之事上,道行着实不浅。他虽看着无所事事,整日一副不着调的模样,认识他的人却都知道,他比当日那个被天君寄予厚望的天族二殿下桑籍,无论是能力才干,还是性情品格,怕都要略胜一筹。这连宋与东华帝君相识的时间不长不短也有十几万年,加之时常拌嘴逗趣下棋聊天,若论对东华帝君的了解,除了帝君座前仙官重霖之外,他连宋不敢说第一,那前三是绝对少不了的。
对东华帝君十分了解的连宋三殿下,方才就觉得帝君心里头还有个心事,并且是件藏得极好的心事,他不晓得那是什么。既然帝君将妙义慧明境的事都直言不讳地说了,按说此时帝君心事,再大也不过这一件。他知道帝君行事向来稳妥,既然他不愿凤九饮下忘情药,自然有把握能回来与凤九重聚,纵然期间需要等上个几千几万年,于他们神仙而言,唯有时间取之不尽,并不算什么大麻烦。
至于帝君说的燕池悟,他觉得这实在不算个事,毕竟东华帝君的妒性,实在是天下罕有。若依着东华的妒性,他连宋早就该把司命劈个十万八千次了。成玉整日与那司命聚在一起,不是研究话本子的十四个写法,就是研究茴香豆的十四个吃法,他可曾拿司命祭过刀?连宋觉得,自己于此事上的旷达,实在胜过东华千百倍。当日他听说东华历劫回来失了九成法力,还忧心地去找过司命,想问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东华提前十八年就归了位,他还记得司命脸上那似笑非笑若喜若悲的表情,他说:“大约是,这帝君与青丘小殿下的情劫,实在是太苦了吧。”这个司命的毛病,就是有些时候不好好说人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他可是同司命一起看过帝君凡间的命簿的,不过是情路曲折一些,却实在算不上顶曲折。自己的爱妃与太子私通这种事,在下届凡尘俗世,不要太常见,像帝君这样被活活气死的,可真是罕有。
连宋还记得,那时他为着从司命嘴里多掏点儿帝君的八卦,诓着司命喝了好几壶酒,那司命于帝君的正事上倒是很能管住自己八卦的性子,嘴巴把得很牢,那次喝多了酒,一反平日嬉笑模样,倒很有些伤感。伤感的司命,边感慨凤九小殿下一片痴心付东流,边叹息帝君因相思之苦难捱日日失眠太晨宫,有情人却因那三生石走的无情路,这天意,委实是可恨至极。醉了酒的司命星君,倒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嘴里念叨的几个字,却让连宋如被雷劈了一般。
连宋觉得,自己这八卦心,有时候可能还是得收一收,否则,哪天不小心真撞上了东华帝君的刀口,苍何剑可不好对付。
可是,这理智与情感,毕竟不能次次都和谐相处,就如同眼下,他望着东华帝君,却一直在琢磨着怎样将帝君心里那个小秘密套出来,否则,今日晚上,还有这接下去的许多个晚上,恐怕都会睡不着觉。
连宋敛了敛眉,做出一副诚恳有礼的样子:“帝君可是有何心事?”
东华帝君审视了他半晌,摇头道:“你连成玉都搞不定,又能有什么用?”
连宋刚想说几句狠话怼回去,电光火石间,突然悟了,他抬起扇子点了点对面的东华:“我说东华,你这几十万年的傲娇个性,真的是改不了啊,你纠结了这么久,不会是还没有把凤九给吃下去吧?”
东华默然半晌,居然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连宋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放肆,只好艰难地忍着:“我倒是可以猜猜,你为何不动手。我看凤九方才那样,定然是千百个愿意,既然你二人郎有情妾有意——你这几十万年未开过花,难不成,东华你真的有什么隐疾?”
“你再说一句隐疾,我就把你揍成终生残疾。”
“若不是有……嗯,依着你的性子,放着嘴边的肉不吃,实在不是你的个性啊。难不成,你还是在担心自己要应劫?”
东华终于叹了口气:“三百年前,我眼睁睁看着她那样痛苦不堪,还一次次将她拒之门外,皆是因我太过刚愎自用,不够坦诚之故。眼下,我既想与她共结连理,逆天而行,自然也该与她坦诚相待,可是,这妙义慧明境一事,实在不忍让她知晓。方才你也说,她还这么小,若本君真的回不来,还是得放她一个自由……”东华顿了顿,似是下了决心,缓缓向连宋说道:“当日本君立下重誓,自断姻缘,命护苍生。此番要与她成亲,这誓言怕会落在我二人头上,自我对她动了情,她便时常落入各种险境,连我都无法护她周全。若是天意定要她来受罚,本君实在……实在……”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连宋默默望了他半晌,温言劝说道:“情之所钟,爱之所系,原本便无定数。纵然你放手,凤九也未必幸福;即便你不放手,她等你回来的那几万年,有回忆做伴,亦未必就是痛苦。凤九她既钟情与你,你亦倾心爱她,自当甘苦与共,便是一同受了这些劫难,又能如何?世间万事皆有其天理,唯有此事,只能问心。帝君不妨问问自己的心,再问问青丘女君的心,再做决定不迟。”
问世间情为何物,曾流连花丛片叶不沾身的连宋三殿下,此时心中闪过的,却是当初喝醉酒的司命星君,嘴里喃喃着:“凤九……凤九小殿下……勿动俗念,勿动俗念……”
有些事,天意注定,强求不得,也许本就该成为秘密深藏。这个道理,他明白,司命也明白,却不知道,这初尝情滋味的天地共主,会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