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头一个晚上凤九几乎一夜未睡，次日便一直睡到了正午，外头天光大盛，看来是个好天。她睁开眼，见到了贴在眼前的几缕银发。

她眨了眨眼，醒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仍睡在帝君怀里，帝君一条手臂枕着她的脑袋，另一条手臂圈住她的腰，将她箍得严严实实。凤九抓住一缕银发，微抬起脸望着帝君的睡颜。

他大约是有些累，或者睡得太晚，现在仍睡得很沉，鼻息悠长，俊美的脸上表情十分的宁静。平日一丝不乱的头发，现在被睡得有些凌乱，让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拒人千里。

凤九抬手摸上他的脸，这张脸大多数时候都很冷漠，可是因长得好，连冷漠的样子都很动人。她的手指慢慢地在帝君脸上流连，划过他的眉眼，划过他的鼻子，最后落在他唇上。她怕惊醒他，动作分外轻柔，指腹触到他的唇时，觉得心口一抖。她还记得，昨夜帝君亲了她，便是这薄薄的看起来很无情的唇，让她意乱情迷，神思不属。

她记得帝君昨夜似乎还说了些很了不得的话，她想了很久，却不明白是为何。

“帝君……”凤九刚睡醒的声音有点儿沙，因压得低还带着点气声，软糯糯的像带着无数把小勾子。她有很多话想问，也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却只有在帝君睡着的时候，才敢说出口。“凤九真的好喜欢你，这三百年间，凤九无数次地以为已经把你给放下了，可是，现在才知道，我并没有做到。昨夜帝君说喜欢凤九，凤九想了一夜，不明白帝君为何要这样说，如果帝君只是拿凤九开个玩笑，那也委实太残忍了。凤九虽然不会记恨帝君，但也是会非常非常伤心的……此番我们掉入这梵音谷，帝君对凤九照顾有加，也算是全了凤九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帝君曾几次三番问起凤九是否后悔断尾，想来是有些愧疚，便想要在这谷中补偿凤九一番。就如当初帝君下凡历劫，也是为了成全凤九相守的一个心愿。可是，拥有的时候越幸福，失去的时候便越痛苦，这个道理，凤九当日在凡间那个地牢里，便想明白了。你我既然原本就无缘，其实，还是一别两宽，好聚好散比较好。三百年前帝君既然推开了凤九……凤九虽仍喜欢帝君，眼下却不想再要了。帝君也不用再补偿凤九什么，不论是喜欢帝君，还是为帝君断尾，都是凤九自己的事，并不求帝君回报……此次出谷，大概你我并无机会再相见，日后若有幸在天宫相逢，凤九是青丘女君，帝君仍是高高在上的神尊，凤九自然也该向帝君进礼问候，这些前尘往事，却无需再记起。凤九只愿帝君，从今往后，能平安喜乐，事事顺遂。”

凤九语速放得很慢，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自己都有些被感动。帝君仍在沉睡，气息一丝不乱，凤九眨了眨眼，将脑袋凑过去，悄悄地在他唇间印了一个吻。很轻，若蜻蜓点水，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凤九悄无声息地化出自己的狐狸原身，从帝君双臂间挣脱，跳下床的时候发现床边放了一套折得整整齐齐的红裙，像是帝君为她备下的。她抿嘴一笑，在床下化成人形，坦然拿了裙子，走出门去。

凤九在外间将裙子套到头上，打算自己一个人溜出去四处逛逛，帝君仍在睡觉，大约醒了便要带她回竹楼，她昨日见到了许多春花夏荷，想来帝君定也准备了秋桂冬梅，这种一日赏尽四时花的机会不常有，她却不可轻易放过。

刚走到院中，便听得啾啾鸟鸣，叫得比平日更为欢畅，阳光满地，空气间飘着馥郁的芳香。凤九边感慨自己不虚此行，边雀跃地往外头走，走到拱门处，随手撩开几丛沉沉压得极低的树枝，探头往外一瞧，竟愣在了当场。

银发皓皓，笑意盈盈的帝君，正站在曲折回廊上，手里又编了一只花环，见到凤九，抬手轻轻一推，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衔着花环朝她飞过来。空中飘散着各色花瓣，这几只鸟雀在花雨中穿梭，细小花瓣撞到鸟雀身上晕出淡淡光影倏地不见，却只是造出的幻影。凤九望着这一幕很有些愣神，她觉得帝君不该出现在这里，理当在卧房里沉睡。她觉得帝君若是听了她那番表白，便不该再次拿花环捉弄于她。她觉得那几只鸟雀委实有些刁钻，竟然在她愣神的时候，拿嘴轻啄她的手背，逼着她伸手接过那只花环。

比昨日做得更为漂亮的花环，上面缀满了各色鲜花，娇美鲜艳，倒是很衬她身上的红裙。

见她呆呆没有动静，不远处紫衣的神君带着笑意向她走过来，银发底下一贯清冷的脸庞带着暖意，如冰雪初融，大地回春。帝君走到她面前，抬手取过她手上的花环，仔细地戴在她脑袋上，牵了她的手说：“本君知道你今日还想继续逛逛，走，我带你去。”

“帝君……”凤九虽被他牵着走，却仍是呆呆的。

帝君倒不以为意，回头望她一眼，说道：“你想不明白，便慢慢想，何时想明白了，再告诉我。我等着你。”

在凤九印象中，秋季的花那便是菊花桂花，了不起再加上一年四季皆能开花的月季，她被帝君携了手，慢慢沿着一条曲折山道蜿蜒上行，帝君指着道旁各色花卉问她名字，十个里头她大概只能认识二三，帝君望着她的眼神里慢慢带上了些戏谑与了然，凤九觉得那表情有些不怀好意。她压着眉眼低声问帝君：“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傻？”

帝君心情极好，又是笑了笑：“此时你倒是很聪明。”

凤九被他一噎，气极反笑：“那我倒要考一考你，秋季能吃的果子，你能报出二十个来么？秋季能吃的蔬菜，你又能认识多少？你常常拎着鱼竿钓鱼，那你说说哪些鱼红烧了好吃，哪些鱼适合清蒸？羊肉腥膻，有哪些调料可以压得住这膻味？熬粥的四个窍门，你又晓得吗？”凤九原本还要再问下去，不过见帝君愣愣的样子，得意地一笑：“所谓术业有专攻，我便是不认识那许多花，又有什么打紧？”复又叹了一叹：“可惜我纵横天下这近万年，还未在厨艺上头遇到过可以一战的对手，很是有些遗憾。”

帝君呆了呆，像是有些不解，又有些困惑：“你是说，你很想要寻一个可以与你切磋厨艺的对手？”

凤九点点头：“不错，因我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不多，在这厨艺上头倒很有些心得，若是能够寻到一位同好时时切磋，倒实在是快事一桩。”

帝君的脸白了一白，不再说话。凤九见他不再说话，便也将这话题丢开手，罢了不提。回头继续去赏那木芙蓉，秋海棠，紫蔷薇，粉木槿，虽于这名头上，桂花与菊花占了鳌头，凤九却更喜爱这些缤纷多姿的鲜花。她掏出一块帕子，捡着那些花瓣尝尝，又挑了些包在帕子里头，盘算着回去之后好好合计合计，可以做一些糕点，熬一些糖浆。帝君走在她身旁，只是任由她胡闹，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的石块，看着点花丛间的棘刺。

二人且玩且行，不觉已翻上一个小山头。

凤九觉得有些累，想找个地方歇歇，刚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话未出口，帝君已经往前一指：“再往前走几步，便有一片花海，我们去那里躺着歇歇。”

帝君遥遥一指的，是一片绯红的摩诃曼殊沙华。

层层叠叠的花盏挤挤挨挨，摇出一片起伏的波浪。凤九其实，一向偏爱这些浓丽热烈的色彩，此时见这片花海在阳光中摇曳多姿，心中不觉生出些感慨。

这帝君体贴起来的时候，简直像是能读人心思，凤九才觉得有些累，他便能领她到这片花海，累了递椅子，困了递枕头，看着简单，却实在是个考验人的活儿。

凤九在花间躺下，抬起手遮住眼睛，风吹得曼殊沙华巨大的花盏摇曳不休，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帝君，凤九向来不爱冬季，这梅花我们便不去看了罢？”

帝君的声音在她侧后方响起：“你为何不爱冬季？是因为怕冷的关系么？”

凤九将手抬得远一些，透过指缝望着太阳：“春有繁花，夏有艳阳，秋天有数不尽的果子，冬天有什么呢？除了冷冷的雪——大概是凤九并没有什么高雅的情趣吧，据说许多人倒是很爱冬季的清冷，我却觉得还是其它时日更好一些。”她想到了帝君那一头银发，皑皑如青丘冻雪，其实很美，她不晓得自己此时为何偏想说些话，让他不开心。她不晓得自己是在和谁赌气，又是为着什么原因。“冷清清的冬天我不喜欢，冷清清的人，我也不喜欢。”

“你既不喜欢，我们便在此处躺躺，此处晚上有一场极美的花事，本君陪你看看。”凤九听到身后窸窣一阵响，料着是帝君也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