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的一世,实在是太长,待得飞升上仙上神,那年岁更是长长久久,几乎看不到尽头。
青丘女君白凤九,此时仅有三万余岁,在神仙界,勉强算是一只幼狐,自然也从未经历生死之别。前几日她和燕池悟寻了一处安葬了孟昊,便一直觉得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那小燕见她这样,又余毒未清,左右无事,便陪她在这不知名的山间住了下来。
凤九自行在潭边搭出另一小屋,比小燕之前随意变化而成那间,自是强了不少。她白日无事,便去林间采些花草鲜果,整治一番之后倒也当得美味二字。只是这几日来,她见小燕一直眉头紧锁,想到自己仍欠他一份恩情未还,便想着好歹要去开解开解,这一日便特意做了他爱吃的糕点,邀那小燕一同赏月。
是夜,清风徐来,一轮朗月挂在枝头,照得潭边似是笼着一层轻纱,很是有几分景致。
凤九与小燕坐在潭边,以水代酒,闲闲地寒暄数语。凤九既存了开解之心,此时便不免绞尽脑汁要寻个话题,话到嘴边,却吐出了毫不相干的一句。“小燕,你认识那东华帝君么?”
小燕半天没有回答,凤九转过脸去,看他嘴里咬着一根草茎已经仰面躺下,还悠悠叹了口气。“她说她喜欢那东华帝君,只因为他是个大英雄,这口气,老子说什么也咽不下。怎么看,老子都更当得起英雄这两个字。”
凤九也抬臂枕住后脑,轻轻往后一躺。“他是不是个英雄,我说不好,想当年,必然是很有一番气概的。”
小燕支吾半天,终于心一横:“老子和你好歹算是相交一场,这些事也不妨说与你知道。老子一直恋慕魔族公主姬蘅,那冰块脸,却是那姬蘅的意中人,你说,老子是不是和那冰块脸不共戴天?”
凤九心里想了想,既然自己当初对帝君情根深种,以己推人,那这四海八荒,思慕东华帝君的女子想来定不会少,凤九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早些年,老子听说姬蘅思慕他,便去找他决斗,想着说打败他之后,必能让姬蘅对老子刮目相看,可是却被那混蛋耍了又耍,在他太晨宫里白白干了许多苦力,最终连架都没有打上。老子白白准备了许多极厉害的道具法器,却是一件也没有用上。”
“如此说来,你们竟是从来也没有打过架吗?”
“是啊。”小燕长长叹一口气,无限感伤,忽又重新振作起来。“后来我明白过来,想来是他年岁已高,再也无力打架,那倒好办,只要他愿意诚实认输,写一张降书给老子,签字画押答应以后绝不会纠缠姬蘅,老子便可以放他一马。”
“他和那姬蘅,原来早就认识吗?”
小燕愣了愣。“他俩,怎么会认识?不过,姬蘅既然国色天香,万一有一天那冰块脸见着他,难免会喜欢上她。所谓未雨绸缪,还是早早让他认清现实比较好。”
“这你倒可以放心,那东华帝君,在三生石上抹了名字,和谁都是没有姻缘的。”
小燕那边传来窸窣的声响,似乎是翻了个身。“这你又不懂了,三生石虽然管着天下姻缘,难不成还管得着情爱不成?我们为魔为仙,不对,你们神仙不一样。我们魔族向来无视礼法规矩,若是那姬蘅不介意是否能和他成就一段姻缘,只是倾心于他,陪在他身边,三生石难道也管得着吗?所以,只有让他彻底认输,签字画押方是正理。”
凤九心道,这情之一事,毫无道理,既然三生石管不了情爱之意,即便他签字画押,难道便能保证不会心动了吗?可见你这番话,也并不在理。却低低应了声是。
“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自然应该互帮互助,才是正理,你说老子这些日子对你照顾得可还好?你是不是还欠老子一份恩情?”那小燕的声音突然大了一些,凤九向他那边侧了侧头,看他已支起头盯着凤九。
“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自然应该互帮互助,才是正理,你说老子这些日子对你照顾得可还好?你是不是还欠老子一份恩情?”那小燕的声音突然大了一些,凤九向他那边侧了侧头,看他已支起头盯着凤九。
“不错,凤九还欠你一份大恩,自然是要报答的。”
小燕又斟酌一番,似乎在考量自己这样算不算趁火打劫,末了狠一狠心。“那孟昊说要将姬蘅托付给冰块脸,这却绝对不是个好主意。想那孟昊,昔年为平定天下,功勋卓著,我们既允了她,自然不能将他女儿托付给不靠谱之人,你说,是也不是?”
凤九点点头:“说得很是。我们既答应了老爷子,自然要让姬蘅公主后半生有托。”不过,既然那孟昊都功勋卓著,那东华帝君,功勋不是更为显赫么?小燕你不免太厚此薄彼。不过凤九眼下既扮演的是小燕的朋友,自然要帮小燕说话才是正理。
“若是以后那姬蘅成了亲,嫁了人,难道她的夫婿不会好好照顾她吗?”小燕语气拔高,凤九悟得他口中的夫君必然是自己无疑。
凤九回头打量小燕良久,在心中将他和东华帝君做了再三比较。眼一闭,心一横:“小燕壮士如此威猛英勇,气概又异于常人,想必那姬蘅公主定不会看上那,那冰块脸。日后必定是会与小燕壮士你结成眷属的。”凤九见小燕眉头展开,望着自己的脸上已经露出看知己一般的形容,马上提气再往下说:“不过,虽然你我皆知道姬蘅公主必定会嫁于你,我身上却担着孟昊老爷子的托付,我自然要去魔族找一找那姬蘅,看看她现在是否安好。”至于去找东华帝君,这事且缓一缓罢。“老爷子也说了,若是她过得不好,再将她托付给帝君。”看小燕一双秋水妙目又横了过来,凤九忙补了一句:“我看有小燕壮士在,想必是不需要托付给那老帝君了。”
小燕注视她好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我看你却是非常懂得事理,不愧是我的知心好友。若我们成了,定当好好谢你一顿,请你坐上座,还免了你的礼钱。”
凤九抿嘴一笑,抬手理了理鬓发。
在年幼时,凤九曾得东华帝君相救于一头赤焰兽爪下,后来为报恩,进入太晨宫当了很长时间婢女,哪怕是在历经情伤之后,回想那些当婢女以及作为狐狸留在帝君身边的日子,也是异常甜美。只不过,这份甜美,混杂着明知不会有结果的凄凉,啜饮起来却全是伤感。
自她三百年前离开青丘,便决心将那帝君放在心底,再不提起。若水河畔,言犹在耳。“没人能与我同生共死!我以命护苍生,自断姻缘,倘若强行与女子在一起,必会四海战乱不断,生灵涂炭,你我也会不得善终……”凤九虽年幼,却自认并非分不清轻重缓急,何况自承了青丘女君之位,好歹更明了责任二字的分量。当初凡间三年的相守让她泥足深陷,为了求取一段姻缘甘断一尾,椎心之痛仍在,她却早已不会如当年那般日日沉湎于伤感之中。
凤九自思虽自幼得姑姑教诲,她与姑姑白浅,性格却大不相同。姑姑是遇到不解之事,不琢磨透彻不罢休,而她白凤九,却只愿勉力一试,实在想不通也能洒脱放下。当初她追求帝君,也算是头撞南墙,自认为已经获得了一个清楚明白的结果。她和帝君之间,终究是没有姻缘。当日那份爱,不可谓不炽烈,那番作为,亦足可感天动地,所换取的,不过是帝君口中的一份如果。帝君在南天门清楚明白告诉她:如果当初没有将名字在三生石上抹去,我会喜欢你。
如果是什么,凤九向来不爱如果。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凤九不悔当初,却也不愿自己长长久久的神仙生涯被困于一份不可得之情爱当中,终日浑浑噩噩。世间诸相,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与这山间一轮圆月,习习清风,同样不可辜负。
只不过,虽抱了放下之心,在这离家万里的山间,猛然听人提到他,心中仍不免颤栗难安。凤九捏了捏拳头,深感自己定力仍不够,尚需继续修习。
世事便是如此,一旦你存了心要避开谁,那人却偏偏总在你耳中眼中晃荡。小燕愉快地展望一番将来,又回头再次提起话题:“刚才你提到那三生石,你可知那冰块脸,是为了谁抹去了自己的名字?”
“据说是为了天下苍生……”
“据说是为了天下苍生……”
“老子就知道他不是正人君子,更不如老子仁义。他脸皮也实在忒厚,居然满口仁义道德,天下苍生。他当初明明是为了魔族始祖少绾,才抹了自己名字。”
凤九睁大眼睛坐直身体,直直盯着小燕:“这你却是如何得知?”
“我乃魔君,魔族发生的事,自然知晓。当初少绾恋上天族战神墨渊,冰块脸绝望之下,才抹去了三生石上的名字,决意此生孑然一人,自断姻缘。否则,这四海八荒的太平,却为何会与他的姻缘扯上关系?”
凤九将小燕的话,在心中反复想了又想,觉得这小燕虽时常有胡言乱语,眼下这话却十分的入情入理。那人,向来不苟言笑,却原来,在心底深处,仍藏着某个人,并甘愿为她孤老终生。
“那少绾,可是上古史中那只凤凰?”
“没错,远在洪荒时代,她和你们天族的战神墨渊还有其他人一起求学,据说冰块脸此生唯有这么一个好友。自十万年前她魂飞魄散,我们魔族也跟着四分五裂。”
“他们,当初是否曾并肩作战?”
“那是自然。少绾可是个打架高手,等闲神仙根本打她不过。若她现在还活着,老子倒是很想去和她打一架。”
“数十万年,多少个沧海桑田,多少个生灵归于尘土,你都不曾见过,你也不曾见过我双手染血杀红了眼的模样,你思慕的人是谁?是眼前看到的这个人吗?可是凤九,你眼前的这个人,并非真正的我,和你在太晨宫逗趣的人,也并非真的我,与你在凡间厮守的人,更不是我。你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昔日定律法掌六界生死的天地共主,还是没有七情六欲,不知红尘为何物,不论你做什么,在我眼里都视如儿戏一般的东华紫府少阳君……”
他那段话,却原来是这个意思。
凤九重新躺下,清泠泠的月亮慢慢爬上中天,也许,是该找个时间回青丘了吧。不知为何,凤九心中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倒有些麻木之感,身体也像是突然轻松了许多。
“你约了什么人在符禹山打架?约在什么时候?”
“那冰块脸爽约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再等上一等,便带你去找姬蘅吧。”小燕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这毒,真不是老子解不了,不过也该再养一养。”
“我觉得这几日已经好多了。”原来小燕他约的便是帝君。凤九觉得自己似乎早就该想到这一点,所以听他说起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不过既然不想见帝君,自己倒不如先行去找那魔族公主,等以后做一做思想准备,再去九重天上找帝君,了却孟昊所托之事。“你说,既然那帝君是为了少绾抹去了名字,你又何须担心他再爱上姬蘅?”
“这你就不如我懂得多了,那冰块脸既然并非正人君子,想来也不会如我一般守身如玉从一而终,万一他见到姬蘅便移情别恋,那也是有的。”
“我倒是觉得,既然他为了少绾,将名字都抹了,自然再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你说他不会喜欢姬蘅?姬蘅那般美貌,又性情和顺,冰块脸怎么会不喜欢?”
凤九内心深处觉得小燕对东华的这一番醋意来得有些莫名,不过眼下既然仍欠着他救命之恩,又白白担着个知心好友的名号,这话却是怎么也不会说出口的。
所谓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这厢燕池悟已经做好了被东华帝君再一次爽约的准备,不料九重天上,东华帝君却刚得了他被人约架的消息,并且在想了一想之后,接下了战书。
连宋三殿下在南天门遇到东华,突然想起一件悬心很久的事一直因各种杂事打扰皆未能告知帝君,便将帝君的步履拦了一拦。
“那魔族的魔君燕池悟,几千年来数次找你打架,这次居然找人托我转交战书,你说我怎么样回了他?”
“燕池悟?”东华缓缓转身,一脸茫然。
“就是当年在你太晨宫里种了花又采了茶,挖了莲藕还帮你盖了间亭子那位魔君。”
“是他?”
“我看你这几百年来,愈发淡泊了,这架怕是打不成吧?”
“三百年前,我失了九成法力,眼下虽好了七七八八——能练一练手,倒也不错。”
连宋吃了一惊:“这么说,竟然是答应了?”
“不错。”
“他约你在符禹山打架,我想着你反正不会应他,拖了这许多时日,倒不知他还有没有继续等着。”
“无妨。”东华朝他点一点头,便纵云往昆仑虚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