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心魔之劫(六)

何琳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坠入了一个黑洞，跌进一个冗长又绝望的梦境。

梦里，她看见了陈琳的生世，亦或是若是陈琳没有成为她，她将会经历的一切。或许是她附身于陈琳的缘故，在梦中陈琳的喜怒哀乐她皆可以一一感同身受。

陈琳在被戴笠营救回重庆后就被国民党利用了，在得知自己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后她就彻底疯了，对叶宇飞由爱转恨，成了保密局蓉站人人畏惧的女魔头。她屠杀同胞，恶事做尽。有那么几个夜晚，她惊恐到根本无法入睡，就瞪着那双圆润的大眼，生生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晨光透进屋里时，她就爬起来，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是病态的白，眼下是诡异的乌青，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又分明像是一个游荡人间的厉鬼。

她愈是意识到自己的血腥残暴，就愈是愧疚害怕，她也知道自己走上了错路，她死后也无颜面对父母的错路。可是这是一条不归路，从她在绝望中被马成峰看重时，从她为了报复自己曾经所受的苦难不择手段时，从她想让世界为她的爱情陪葬时，她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只能错下去，她只能变得更加嗜血，她只能通过杀人麻痹自己。她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却无可奈何。

直到叶宇飞来到成都和她重逢，她的天空隐约又透了一丝亮光。她的心绪杂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恨他吗，恨，当然恨；爱他吗，爱，本能的爱。她的心中爱恨交织，想杀了他却又舍不得，想和他再续前缘却又因着误会将他越推越远。虽然两人当面讲清楚了当年的种种事由，也化解了许多误会。但不同的信仰，不同的使命，已使他们彼此缘份消磨，渐行渐远。绝望在极度的孤冷里滋生，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吞噬了陈琳全部的灵魂。她由爱生恨，疯狂报复，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崩溃了，她晓得自己疯了。

何琳眼睁睁看着她凋零在黑暗里，她死在一场绝望的爱情里。她走错了路，她的爱人就占领了正义的高台，把她变质了的灵魂往死里踩去，就把她最后一点价值榨取干净，然后看着她自残自杀自绝。

叶宇飞曾经答应过她，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之日就是他们结婚之时。但现实却是成都解放那天，他亲手把曾经的誓言摧毁，她就死在他的枪口下，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是死在他的怀中。

但她却是恨叶宇飞恨到了极致，甚至发下如有来生她定不会再爱他的誓言。她悲痛欲绝的哭声此刻仿佛利器般一下下刺入何琳的心底深处，让何琳也同样感到了一丝痛楚。

随后场景变换，陈琳又出现在了那个给她后来带来无限屈辱的审讯室里，何琳本以为陈琳又要经历那惨绝人寰的折磨和凌辱时，一个风华绝代的俊美少年出现了，将陈琳救出了苦海。他便是陈琳的救命恩人，也是她心中的白月光，何琳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陈琳对他浓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一身黑色劲装，有如暗夜中的精灵，虽年未弱冠，已是如沐春风，如见玉树。

即使何琳曾见过无数俊朗漂亮的有匪君子，可此时此刻她依然惊叹于黎展诗修雅清俊的容貌。

不过，最令何琳感到惊异的还是黎展诗的眼眸，纯洁如同新生婴儿，澄澈璀璨夺目，犹如天边明亮的星辰，盈盈流转间似秋水般温柔。

清亮的眼眸，却是陈琳午夜梦回，再也难以逃脱的记忆。

这样的绝代佳人的确是人间罕见，美则美矣。

那一瞬间，即使如她这般门儿清的局外旁观之人，也难免沉伦于这绝世无与伦比的美中。

何况是在她眼中那时还刚刚脱离苦海的陈琳？

若再加上救命之恩，便是顺理成章的以身相许。

大红的帷幔，层层叠叠，艳烈如火。绣有并蒂莲的丝缎锦被上铺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有“早生贵子”之意。

桌上摆着一对红烛，鲜红的蜡泪滴滴垂落烛台，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花生红枣桂圆等吉祥果儿被垒放在描金缠花五蝠捧寿果盘里，堆成一座座丰足的小山；两只云耳高足白玉杯端放在八宝双凤高脚酒壶前，成对成双，和美融洽的模样。

红烛盈盈随风摇曳，烛火通明如炬，并未有丝毫暗淡之像。只是这房中静谧，那明光也似无比柔和。待黎展诗亲自挑开绣有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少年夫妻相视一笑，柔情无限。

艳丽的火红色泽渐渐隐去，此时何琳眼前浮现出的是黎展诗那举世无双的箜篌曲。

他轻舒广袖，低眉弄弦，手指轻拢慢捻，时抹时挑。弦音乍起，只觉夜风徐来，月色如银，秋霜微凉，四周一派静谧，呼吸时只闻花香馥郁甘甜。

琴音停顿时余音渺渺，似风华少年此时含情脉脉的眼眸，牢牢锁在陈琳的脸上，生怕错过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一侧深情款款凝视于他的陈琳，身着铁锈红色的旗袍，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丈夫。

此后，每年冬时雪夜，两人并肩相依漫步，宛如神仙眷侣。见她衣饰略单薄，黎展诗亲自将黑貂皮而制的长袍披在陈琳身上。

这些皆是陈琳对黎展诗的美妙追忆，一幕幕如同水墨画般呈现在何琳眼前。

黎展诗确实是个极好的男子，善良温柔却也洒脱刚猛，擅长书法，善国标舞、黄梅戏、钢琴与箜篌，通晓医理与香料，善谈野史杂记，又有一手好厨艺，他对陈琳的爱亦是真诚。

待陈琳怀孕之时，黎展诗更是欣喜若狂，他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回到了黎展诗所来的那个和平安宁的年代，并携手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梦中的最后一幕依稀是两人携手漫步于雪夜。

大雪翩然而至，浩大的天地更显寂静安宁。

他们的身影缓缓隐去，唯独余下这漫天纷飞的大雪。

深冬雪夜，恩爱的夫妻永远不会分离。

一梦浮生，空余相思惆怅。

这是何琳梦醒时分唯一的感受。

陈琳的前生幸福的时光太过短暂了，从她被日本人抓住后所经历的那些惨痛的折磨让她变成了之后的何琳。再后来叶宇飞来到成都和她重逢，可是叶宇飞一直对她很冷漠甚至绝情，直到最后她倒下叶宇飞去扶住她，在那一刻想是她感受到的叶宇飞给她的唯一的一次温暖。

今世有了黎展诗这个变数，陈琳被他至真至纯的爱包裹着，又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所求的都已经求到了，少年夫妻如神仙眷侣般在血流漂杵的乱世中双宿双飞。

然而，片刻之后，何琳从陈琳梦中回过神，她此刻已然完全冷静下来，细致思索关于黎展诗的这一切。

在她细细思索后，蓦然只觉得恐惧犹如一根尖利的刺，径直刺入她的内心。转瞬间，她唯独有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如同溺水之人。

待她平静下来，背后竟也是冷汗淋漓。

黎展诗虽然是个极好的男子，但是在何琳眼中，他身上却至始至终充满了难以解释、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

陈琳的记忆可是不止这两世，在其他的几世亦是与身为楚晚宁的他结为了夫妻，然而，楚晚宁对陈琳的爱可一点不逊于黎展诗，为何陈琳记忆至深的就只有身为黎展诗的他，甚至对楚晚宁有着隐隐的疏离，白月光也变成了饭粘子；而且在这一世，她与叶宇飞和解了，两个人还有了孩子？

因为那个曾经潇洒和善、洒脱张扬的黎展诗已经死了，死在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刻，就算再轮回也不是他了。

喜爱是一件完全没道理可讲的事情。

从喜欢到不喜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何琳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叹息，也说不清楚是庆幸，还是为了那不再有的伉俪而怀念。

却是当真惆怅万分。

自从陈琳梦中醒来，何琳再也无法入眠。四周皆是一片昏暗，她身侧的叶宇飞还在熟睡。浓浓的暗色，如同化不开的迷雾，将她笼罩其中。

何琳辗转反侧，渐渐的睡意逐渐萌生，她还是陷入沉沉的梦境。

梦中显现的不再是黎展诗俊美的容颜和挺拔的身姿，反而是目前令她颇为头疼的叶宇飞。

她曾经真心热烈爱过也恨过的男人，也是亲手杀死她的人，她的蚊子血亦或是朱砂痣。

先前由于陈琳心境的影响，何琳对叶宇飞是仇恨远远过于痴爱。但而今她只有陈琳的记忆，却再也无法体会陈琳的各种喜怒哀乐。因此，她不再如斯反感她的初恋情人，而是能真正体会他在这十面埋伏中的坚守与隐忍。

前世即使两人信仰不同，就算她抓了他的妹妹，杀了他的同志，可他待她，始终有情，最后当她倒下时也冲过去抱住了她，也是为了给她最后一点温暖。

然而，在陈琳往后的回忆中，叶宇飞只是一个影子。

一个始终在她身后默默注视的侧影，却苍白稀薄如斯。

梦境里的场景恍惚间跃于眼前，那是他们立场对调的一世，那个阴翳多疑心狠手辣的改名为黎征农的叶宇飞被陈琳乱枪打死，静静倒在满是怨恨的陈琳面前，他原先儒雅俊朗的容颜显得枯败苍老，面容苍白如纸，眼角也尽是细纹，却给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仿佛他已将毕生的枷锁、痛苦、悲凉尽数放下。

那也是陈琳最后的关于他的记忆。

“琳琳，我便罢了，我们的孩子如此，你难道也不会心疼吗？”

“你为什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叶宇飞饱含血泪痛苦的哭诉，那凄厉的声音依旧回荡在何琳耳畔，在她听来犹如子规泣血，声声含泪。

但要用这话去问被他强娶并关在家中日日凌辱的陈琳的话，她肯定会嘲笑这人的异想天开。

并非自愿的欢好，被迫的怀上这个孩子——她既然无法决定这个孩子的来，难道还没办法决定这个孩子的走吗？

那是个六个月大的男孩子，他已经长出手脚了，长相很像他的爸爸妈妈，却再也不能来到人世上了，再也不能看一眼对他满怀着爱与期待的父亲，他被母亲打落时还哭了两声。

看到那成型的男婴，叶宇飞止不住的哽咽，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而另一个当事人则是陷入了昏睡，直到三天后醒来，将孩子的父亲送下去后同样拿起枪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何琳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无非便是强迫二字。

在这问题上叶宇飞是毫无疑问的过错方，陈琳则是无可置疑的受害者。被强迫的怀上了完全不想要的孩子，把孩子捶下来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站在客观角度，何琳甚至欣赏这样的果断和决心。

因为总有人会受伤。

夜即将过去，梦境也将结束了。

何琳的梦里，陈琳回来了。

“你恨你的叶宇飞吗？”何琳问她，“他本来发过誓，绝不会让你落在日本人的手里，在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后就与你结婚，可是这两件事他都没有做到，最后他还杀了你。”

“他欠我的不是一个承诺，一个婚姻，一个孩子，更不是一条命。如果真说恨他，我有很多事可以恨他，但我现在一件都记不清了。”沉默片刻，陈琳开口，她低着头，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如果真要怪的话，有那么一件事，就是因为他，我再也没有了爱别人的能力还有勇气。”

“……”

“你还爱叶宇飞吗？”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何琳。

“爱？我不知道。”陈琳皱眉，“不加奶不加糖的美式咖啡太苦了。”

……

一双手抚上她的脸颊。

“你做噩梦了。”叶宇飞低沉的声音把她唤醒，她发现自己浑身在冒冷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他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连忙把放在床头的水杯送到她嘴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叶宇飞喂她喝了半杯水，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的泪。

“琳琳，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