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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一梦

我在秋天死去

半夜的时候发了大水。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父亲正挽着裤腿拿着盆把水舀出去,母亲弓着腰把泡在水里的东西捞出来,有鞋子,肥皂盒,几颗玻璃球,一个泡得只剩下袋子的洗衣粉。我看见水快要漫过门槛,好在雨已经停了。

  我裹着被子坐起来,父亲没有要我下床的意思,事实上我也不敢下去。这样深的水,下面可能会藏着死耗子。有一次就遇到过,雨水灌了耗子洞,大概有七八只,第二天水扫出去的时候已经泡到平时的两倍大。

  “今年的雨水倒是旺。”

  父亲一盆一盆往外舀水,偶尔停下来扶腰歇一下,我看到晶莹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滴答”一声掉进地下的浑水里。母亲也拿了一个盆参与进来。她有一些矮,还有一些胖,黄皮肤,讲话的时候嗓门很大,隔着一个屋子都听得清楚。但她侧脸很好看,轮廓清晰,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时候很搭。

  “天晴开以后把那个洞补一补哇。”

  是很浓郁很亲切的乡音。我记得那个洞,在大立柜的后面,挨着炕,是个耗子洞。父亲说那里土很松,屋后又是个坡,雨一大就冲垮了,水全灌到家里面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有发生,只不过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浑水全部清理出去之后天快要亮了,我听见公鸡叫了两声,爷爷好像在院子里咳嗽,扫帚扫水的声音哗哗地响。

  “还睡不了?”

  我摇摇头,穿好衣服下了地。地上那一层泥将我的鞋粘住了,我废了好大劲才走到院子里,积水已经顺着大门流到外面去,余下的也被爷爷拿扫帚扫走了。奶奶拿着一个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粮房里挖了一碗米,开门出来的时候我正巧扒在门框上探出个脑袋。

  “饿了?”

  我点点头。她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拉着我的手领我到另一个屋里去。我努力往下低头去看她的脚,而记忆里却没有任何她还健康时走路的记忆。她做了粥,里面还熬了土豆。我坐在炕沿上看她削土豆,有些急切地想去帮她,但我只是晃着两条腿,嘴里哼着不知道从哪个动画片里学来的歌。

  “看电视呀不。”

  “清大早起甚看的也没,下午看哇。”

  父亲走进来,他刚洗了头发,发梢还挂着小水滴,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看样子这场大雨并没有使整个早晨凉快起来。他拿了扁担和地下的胶皮桶要去井里挑水。井是很久以前打的,我出生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不知道哪一年父亲又重新修整装上了自来水,但显然不在这一年。我看到我跳到地上,拽着父亲的胳膊央求着一起去。

  “路上又湿又黏,弄在鞋上呀,不要去了。”

  父亲挑水回来之后刚好可以吃早饭。我挪到角落里把黑猫抱出来,它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奶奶夹了一块土豆扔在桌子上,我推推它它才慢悠悠地走过去低头吃起来。太阳出来后,地面开始慢慢变干,那个时候我视力好得能看见地上升腾起来的雾气。天空很蓝,不低头根本不会发现下过雨的痕迹。爷爷把羊群从圈里放出来,他们慢慢悠悠地出门,在爷爷的吆喝声中朝东边的山沟里去。

  父亲骑了摩托车不知道去了哪里,奶奶提了胶皮桶去喂猪。我跟过去在上面看着,有两只,大小差不多,有一只屁股上有一块皮肤是黑色的,我觉得它长得不好看,当然我从来没觉得猪好看过,只是相对而言。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是害怕杀猪还是因为讨厌它挣扎吼叫的声音,我记得我总是躲得远远的,躲在杏树后面,躲在不高的院墙后面。

  看到天放晴母亲就去洗衣服,她总说下雨天不要洗衣服,这样以后出门都会遇到下雨天。我到现在仍旧在怀疑,这样的坏事情究竟是会降临在人身上还是那件衣服上。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半袖,左胸那里有一个圆形的图标,我看不清是什么样子。我跑过去蹲在她旁边,听她念叨着过两天买卖天要去买一袋新的洗衣粉。

  晌午的时候奶奶又做饭,在院子里,有一个用土和草屑堆起来的炉子,夏天的时候再配上一个手摇风箱,风吹起来的时候火星会从炉子里飞出来。我躲在院角的大树下,拿着从河边捡来的花花绿绿的石头在一块大青石上乱画。那是一棵很大的榆树,刚好长在院子的东南角,但我从来不愿意靠太近,不愿意触摸,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羊血,我透过它还能看到血淋淋的羊的内脏。但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因为嗅觉不够灵敏,又或者是已经习惯了那个味道,我走到树下,用力拿起一块拳头大(像我现在的拳头这么大)的石头,底下爬出几只黑色的蚂蚁,我抬脚一一碾死。为什么呢,它们本没有错,明明是我搬起了石头。我兀自这样想着。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似乎只知道“看见蚂蚁就要踩死”这样的道理。

  父亲也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脏兮兮的壶,好像是装了油。他舀了一瓢水在院子里洗手,水顺着手腕手指流到地上,在泥土上面冲出一个浅浅的水坑。我站起来在裤子上拍了拍手,跑到父亲跟前。

  “我想去河边抓蝌蚪。”

  “这两天河上发大水,我骑车都不好过,嫑去了。”

  我有些失望,但好在我没有闹腾着要去。吃过饭没多久爷爷就回来了,过一会儿父亲再去放另外一遭,我沿着小路追过去,又被父亲喊了回来。爷爷带我去拿红柳条编篮子,让我等地上干了再跟着去。

  我很喜欢看爷爷编篮子,红柳条一弯,一根挨着一根,一根穿过一根,篮子就编好了。我搬了小板凳挨着他坐下,坐在屋檐下面。太阳偏移投过来的影子正好在我们两个身上。爷爷给我编了一个小篮子,我挎着篮子跟奶奶去了井边白菜地里,但她没有把白菜放进来,而是拔了几根萝卜。

  “白菜太大,你拿不动。”

  我迫切地想要长大长高,拿一个大篮子,里面放一颗大白菜,然后轻轻松松拿回家里去。我这样想着,没有在意过他们会随着我的长大而老去。那个时候我还拉着奶奶的手,她力气也大,走到半坡我走不动的时候,她稍稍用力就能拉我上去。我们两个一大一小,挎着一大一小两个篮子,摇摇晃晃走回家去。

  晚上我们一起缩在被子里看电视,电视机比老式的雪花电视机稍微先进一点,清晰度也算高,但失去信号的时候还是会出现大片的雪花,响着恼人的呲呲声。我们看《渴望》,我觉得刘慧芳好美丽,像我翻看相夹时妈妈结婚的时候一样美丽。主题曲是毛阿敏唱的《渴望》,我并不知道毛阿敏,听不懂也看不懂,我只知道夜深了,我在电视剧最后的歌声中睡去,那只黑猫又瞧瞧钻进我的被子里。我们一起迎接下一个黎明。

  而后我睁开眼,天还是一样的黑,宿舍的床板和白泥墙还是一样的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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