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又在落款处细细画了烂漫桃花,如今画得可像真的了,又来回翻了几遍才满意地装起来封好送出去。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我俩互相通着信件过了这好几年。六娘的每一封信我都好好攒起来,已快堆满一个匣子了。
这日雨后清晨,我推开窗拄在窗沿,看着被疾风骤雨摧残的满地落花悠悠念着:“昨夜雨疏风骤哇~”抬眼看见张姑姑端着个小盒朝我走来。我端起谄媚的笑脸:“姑姑又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呀!”张姑姑嗔我一眼,打开小盒里面是一条织的极为精致的发带,旁有小笺: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再过几日我及笄,这是六娘送来给我的及笄礼物。我笑着,鼻尖却酸着,紧紧攥着那条发带揣到怀里,又钻进屋里给六娘准备送“废纸”去了。
和六娘分开的第三年夏至,我倚在廊檐下的塌上歇了半晌,脸上还盖着六娘上次写来的信件。一阵风来就不安分地把那信纸吹得振翅欲飞,我忙把信纸折好揣在怀里。懒懒地起身往屋里走去,母亲近日催我习字催得紧,浮生半日闲偷完了,还得回去赶功课。
好不容易打量着午后无人打扰能静下心来习字,偏生又有人来了,我不抬头也能知道,来人是我兄长,只是随着他一道来的好似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花香。
二哥从不熏香,他说习武之人自带卓然正气!那这股花香从何而来?正想着,笔尖一顿,一束粉色花枝伸到我眼前。“花?”我略微抬了抬眼。
“二哥知我对这些花花草草从来无甚趣味,倒还不如再等些时日端来一篮桃子更能得我欢心。”我淡淡地笑着说完放下笔,抬头看我这嬉笑的哥哥,今日一袭淡青色衣衫,犀角腰带,青玉发冠,竟说不出的稳重大气,嘴角微微含笑。
他看我耍够了嘴皮子才开口:“我从先生那回来,路上看桃花开的好,折了一枝是回来告诉你,今日有人回来了。”二哥说着面上笑意愈发明显,把那束桃花放在我手边,又盯着我茫然的脸,似乎预见了我即将抑制不住的欣喜。
我不解地看着那束花就撂在我手边,喃喃道:“桃花……桃花……桃!”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眼睛一亮,跳起来问二哥:“六娘回来啦?”我掩饰不住地欣喜,二哥强按住我:“我进府门时听见说刚刚到,估计此时还在整理行囊,你稍等再去……哎!”
二哥话还没说完,我却撒欢地跑出去了,哪里按的住我,只留下一句:“我现在就要去!”
我匆匆跑来崔府门口,门房小厮们正忙得热火朝天,我扒拉开一个一个的人,却始终没见到六娘。肩膀上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回过头来,对上那张笑得欢喜的脸。
我紧紧拉住六娘的手细细看她,女儿家三年几乎变了个模样,如今六娘亭亭玉立袅袅如出烟芍药,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六娘就该如此好看!又看着她喃喃出声:“终于回来啦……”再张口便觉如鲠在喉,眼泪直直地砸下来。
她忙伸手擦去我的泪,再草草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揽着我往院里走,一边走一边说着:“今天燕燕和我一起睡,我有好多话攒着要和你说。”
光顾着说话,我俩没人看路,回过神来六娘已直直地就撞到一人身上,我从那人怀里拉起红着脸的六娘,抽出腰间的团扇挡住我的大半张脸,抬眼打量着这个少年,细细思索了还是觉得这人从未见过,为何会出现在崔家内宅呢?还没想明白,就见六娘与他互施一礼后拉着我匆匆走了。
瞧见四下无人了六娘才红着脸对上我探究的目光小声对我说:“他是爹爹的学生,并州王氏的公子,这次来与我议亲的……我信里与你提过王公子的……”越说声越小,我笑得越欢喜,这是六娘的美满姻缘,我高兴极了。
六娘一家刚回,府中还未清扫干净,晚间我还是拉着六娘来我的房里,躺在一张小床上,看着那年险些被我遗失的纸鸢,说了将将一夜的话。
这年秋天,我嫁去豫州,次年春天,六娘嫁去并州。如此一来,我与六娘劳烦信使的日子又开始了。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我俩都会跋山涉水的互相串门。前几年六娘夫君病故,她也总说自己身子渐渐乏了。于是家中大小事务都撒手交给了儿媳,自己去各处游山历水,倒是有机会年年都来我家里住上一阵子,我甚是欣慰。
有时会想,几十年的人生,如今眨眼竟是过来了。
想着想着,回过神儿来茶碗里的叶儿早就沉下去了,孙女摇着团扇渐渐地自己也泛起困意,小手杵着脑袋就靠在我身边打起盹儿来。
抬起头来见张姑姑满脸喜气地从亭子那边急匆匆过来,作势便要唤我,我急忙指了指孙女示意她噤声。她赶紧闭紧嘴巴,踮着脚凑到我耳边悄悄说:“人家老太太接了您的信一路紧赶慢赶,如今就快到府门口啦,老太太呦,快起身吧!”说完便往我屋内去了。
我捏起手帕压了压嘴角的笑意,叫了人把靠在身边的姑娘送回房中休息。回身对拿了东西回来的张姑姑伸出手,她会意,将手中的匣子打开,取出那支桃花簪端正地戴到我发间,我抬手抚了抚鬓发叹了口气:“如今头发都花白了呦。”说罢拉着她的手往前厅去,虽已老迈,脚下却也步步生风。
刚到前厅,眼瞧着那人不紧不慢地下了车。我迎上去,伸出手朝着她摸去,左捏捏,右掐掐,直到她拍掉我的手,我确认她依然健康活泼。
我憋着泪看着她,想想如今我们都老啦,一日一日地捱过去,不知道还有多少岁月,还能见几回,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机会这样挽着她的手一起这样往院里头走,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我晓得现在这副委屈模样她一会儿定要打趣我矫情,但人这一辈子啊,能有几个人到了如今这个年岁还能有一个人能将帕子甩到自己脸上嗔自己矫情?换句话说,我还能这样矫情几回?
人老了,就想有人陪在自己身边热热闹闹的,怕了孤孤单单。岁月流淌在人的身上刻画出皱纹留下了痕迹,而我们如今还能在一处,就不惧怕时光卷来的铺天盖地的寂寞,我甚是珍惜还能与她一并赏雨品茶的时光。
我这还没感慨尽兴,这厢已经不留情面地抽出手绢冲着我的脸甩了一甩:“年岁越大越会矫情了,还不快让我进屋吃口茶去!”
我从谏如流地点点头,扯着她的袖子往屋里去了。
这边老姊妹相拉着手叙话,那边小姑娘醒了往园子里散步,随意踢了个石子儿,恰恰就滚到随崔老太太来做客,准许随意闲逛的小公子脚下。
小公子愣了愣神儿,忙周全行礼:“不知园内有女眷,小生唐突,请姑娘安。”
姑娘福了福身:“公子万福。”
有风吹过,清净的湖面泛起丝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