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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东庄

缓缓日落

日落东庄

大学毕业两年后,我终于考上了县里的事业编制,九月的一个傍晚,我怀着洋洋得意的心情回到东庄,还没到家门,就被村口附近白喜事的喇叭声吸引住了,开副食店的刘连生看出来我的好奇,没等我开口,他就叹了一口气告诉我:

“王大头过世了。”。

刘连生的陈述让我的心底疙瘩一下,细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过王大头了,学生时代回乡总是来去匆匆,不曾与他碰面,如今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然是这样的方式。

微风从对岸的田野飘过来,半坡上的夕阳还没有退下去的意思,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我不由忆起了儿时与王大头的那些往事。

王大头的家距离我家不足百米,他是我们小组唯一有智力障碍的成年人。五岁那年,因为一场高烧,山高路远没有及时得到医治的他,智力就停留在了孩时的水平。他讲话木讷,会一些简单的语句,情绪激动的时候就变成了咿咿呀呀。但是他听得懂大家的话,尤其是他母亲的话。王大头虽然智力没有再发育,但是体格却成长地格外正常,甚至比一般的成人还要高大壮实,所以干起活来力气也大。

因为力气大,村里人便喜欢拜托他帮忙,但只有他的母亲刘三娣能叫得动他。刘三娣是个热情的农村妇女,同族的村民们遇上水稻收割或者红白喜事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习惯叫上刘三娣,叫刘三娣的目的是为了叫王大头。没有重活要忙时,大头就坐在屋檐下跟着母亲学编织。他干活和不干活的时候都穿那件灰色的短袖,脚上是宽松的黑色裤子和褐色开了口的拖鞋。他的头发很短,短到接近光头,也许是为了省去修剪的费用,他一米七几的个头在南方农村还算高大,但是走路的时候有些驼,倒不是因为背驼,而是脖子微微弓着,似乎不大自信的样子,但是当他抬起头讲话的时候,表情又是天真笑着的。

王大头干活不仅仅劲大,而且中途基本不休息。办红白喜事宴席的时候,他负责把从别人家借的桌板搬到办喜事人的家中,直径一米多的桌板他扛起来似乎毫不费劲,桌板搬完后还被女人们交去帮着挑碗筷。

水稻收获的时候族人们也叫他,他是踩打谷机的好手。扛桌板考验的是手劲,而踩打谷机需要的是脚上功夫,而王大头恰恰手脚都有劲。收割完用扁担挑着满满的谷子走得最快的,也是他。

王大头给村里人帮忙并不图什么,因为互帮互助是村里的习俗,刘三娣家需要帮忙的时,被她和她的儿子帮过的族人也会义不容辞。对于王大头来说,给自己家干活和给别人家干活都是一样,似乎只要族人的饭桌上丰盛些,王大头能吃得饱些就心满意足。

   十二岁的那年,我被叫去帮同村的王宏生收割水稻,第一次和王大头打了交道。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王宏生带着孩子从我家门前走过,平日里,向来严肃的他对我这种小屁孩满不在意。可是这次却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动和我打起了招呼:

“你去和你爸妈说,明天早上来我家吃饭。”。

当我兴高采烈地跑进家门,把他的话转告给父母的时候,我才知道宏生第一次和我打招呼,就让我两天愉快的周末戛然而止。

“吃过早饭去帮他割禾。”。母亲说。

第二天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去到半山腰的宏生家时,我看到王大头和他的母亲刘三娣已经坐在了饭桌旁。简单吃过早饭后,我们一群老老少少就踩过松树搭的木桥,朝着小河对岸的稻田而去。

小孩子是空着手蹦蹦跳跳出发的,女人们挑着箩筐,同样步履轻盈,两个男人,王大头和王宏生则扛着沉重的打谷机缓慢跟在后头。

十月的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过桥的时候已经闻到了稻穗飘来的气息,清早的凉意顺着透过梧桐的晨辉渗到我们身上,定神凝视,仿佛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纤尘。秋色分明的季节我们的分工也如此地明确,女人负责割稻子,男人负责踩打谷机,孩子们就充当稻穗搬运工的角色,把割下的一扎扎的稻穗抱到打谷机身边,交给踩着踏板的男人。

田地里,没有一件活儿是容易的事,割稻的女人必须弯着腰投身于高高的稻草堆里,半湿的泥地溜出青蛇和蛤蟆是常有的事,女人们为了赶进度,被弯弯的割刀划得手指血流如注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踩打谷机的男人必须手脚并用,手臂旋转的角度要让谷子充分被轱辘扫到底仓里。而脚下的功夫除了力度之外,默契的配合也很关键,两个大男人挤在小小的木板上,只有步调一致才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当然,我肯定会觉得我们稻穗搬运工的角色才是最辛苦的,我和弟弟为了凉爽和干练把袖子撸起来的时候,又被稻谷的叶子割得手臂奇痒无比,走到打谷机前,王宏生居然还抱怨我们的速度太慢。起初太阳还没爬上高处,我们尚有一些奔跑追赶的劲头,后来清晨的凉意逐渐散去,太阳直射着赤裸裸的稻田,我们两个小孩额头和颈脖上的痱子被晒得蠢蠢欲动,厌烦的情绪令我们在劳作的时候焦躁不安,不仅脸上失去了笑颜,脚步也变得沉缓起来。这时候,当我们拖着百般不情愿的身体把摇摇欲坠的稻穗捧到王宏生手上,他就开始鞭策我们:

“快一点!四个人还搞不赢。”。

宏生恶狠狠的语气像要吃了我们似的,于是我们就如同被挨了鞭子的马匹一样,开始重新振作起来,只是跑了没两趟,脚步还是不听使唤,又一次泄下了气。

宏生对我们的态度已经由愤怒转为了无可奈何,他摇摇头,对着把稻穗交给他的我们感慨道:

“靠你们这样的速度,这块田一上午都割不完!”。

这时候炎热天气下疲惫不堪的我已经没有了心思顾及旁人的看法,但是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楞了会儿神才猛然想起事情的蹊跷,于是我转过身义正言辞地反问王宏生:

“那两个女生比我们还慢,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就说我和王小勇?”。

我伸出手指向缓缓走来的王英子,在相互比较中似乎找到了理直气壮的底气。

“你们的肉都比她们多一两,不要多做点活?”。宏生的回答让我疑惑不解,我听到不远处的女人们传来咯咯的笑声。

为了化解场面上的尴尬,我试图把焦点转移到王小勇身上,我冲着和我一样抱起稻穗步履沉缓的王小勇大喊:

“王小勇,快点噢,我这边还有三扎了,你那还有七八扎。”。

王小勇回怼了我一句:

“拉倒吧你,那是因为我这边割得快。”。

后来我的脑子转过了弯来,既然老是挨王宏生的骂,我就刻意把稻穗往王大头那一边送,我大头认认真真踩着打谷机,永远是那副微微笑着的表情,哪怕我走地慢一些,他也不会骂我,也不可能骂我。我看到溅起的谷子粘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脚还是像发动机似的有节奏地踩着。

烈日下辛勤的劳作也会有短暂的休息,当稻田被割空一大片,打谷机就不得不挪动位置,以拉进一些与稻谷的距离。这两三分钟的休整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放松时刻,我们会像脱缰野马一样,跑到谷堆里抽出稻穗杆子,自发地分成两队,躲在谷堆后面开始相互投射。

正尽兴的时候,宏生的叫唤打停了我们的嬉闹:

“别玩了,来推打谷机!”。

我们两个小孩一拥而上,四只小手挤在一米多宽的打谷机后面,王大头和王宏生在前面把打谷机拉动起来时,我和王小勇顺势一蹦,把双脚也踏在了木板上,笑嘻嘻地享受着坐雪橇一样的快感。起初王宏生以为机子是被泥土卡住才拉得如此费劲,当他明白过来并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过来的时候,我和王小勇已经撒起脚丫逃跑了,只剩下王宏生拿着一捆稻穗杆子站在原地破口大骂:

“这伙狐狸崽子!”。王大头转过身来,也被我们调皮的举动逗得露出了看热闹的笑容。

更长更过瘾的休整来自于从圩镇开回来的自行车,它的后架上绑了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里头装满了冒着寒气的各种冰棒。骑自行车的是同村的健哥,他那时候只有十三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有了让他们羡慕的胆识和经商头脑。健哥骑着和他年龄身段不符的高大自行车,在稻田间的小路经过的时候,会刻意抬高了嗓门吆喝:

“卖冰棒噢,一角钱一根。”。

健哥的吆喝声飘过稻浪,传到踩打谷机的男人耳里,尽管我们小孩子已经垂涎欲滴,但必须等大人们发号施令。即使严肃如宏生一般的男人,也抵挡不住冰凉的诱惑,在健哥连绵不绝的吆喝声后,他终于松了口,并停下踩打谷机的步伐,当轱辘声逐渐平息下来,他回过头冲着我们说:

“休息一下,吃根冰棒来。”。

我们在听见打谷机的声音渐停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吃冰棒的希望,宏生话音刚落,我和王小勇就已经如饥似渴跑到了健哥的自行车前,当两个女生和大人们赶过来时,一角钱的白糖冰棍已经被我们含在了嘴里。宏生一边掏钱,一边继续着他为时已晚的唠叨:

“一人一根哈,不要多拿。”。

我们各自选好喜欢的口味后,就躲在了梧桐树下的阴凉处,尽管那些五颜六色的冰棒除了颜色之外并无味道上的不同,可我们还是很享受地吃了很久。为了吃得久一些,休息的时间长一些,我们通常是用舔的方法,而且不会错过一滴即将落地的冰汁。最后,还要把木棒子吸吮得干干净净,才从树荫下起身开始继续的劳动。

返回田地的路上,我偷偷问王小勇:

“你吃过三毛钱的那种,带红豆的冰棒不?”。

王小勇斜了我一眼,说:

“没吃过。”。

这一刻我和王小勇同时冒出了一个心有灵犀的念头,我抢先把他的心思说了出来:

“去叫大头买给我们吃?”。

然后我们就围在大头身边,像恳求自己的父亲一样,在他的耳旁可怜兮兮地念叨:

“大头叔叔,你带了钱么?可以买两根红豆的冰棒给我们吃不?”。

“我们没吃过呢,请我们吃一次嘛,求你啦。”。

我们本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王大头居然真的从兜里掏出两张褶皱的纸币给我们,五角和一角的各一张,看到我们开心地拿着钱第二次去选购冰棒,王大头欣慰地真像个父亲一样。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说给了母亲听,母亲告诉我,王大头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他一直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并且和我说下次不要用人家的钱,他的钱是卖红薯赚的辛苦钱。

漫长的上午我们最多只有一次吃冰棒的机会,中午回家休息的时候,吃过午饭还有圆滚滚的大西瓜等着我们,那是王宏生自己种的麒麟瓜,通常农民自己亲手种的东西,乡下孩子们就会有多到吃不完的福分。但是家长们要求我们必须先吃饭后吃其它。为了能多吃几瓣甘甜的西瓜,我的午餐足够仓促,丢下碗筷后就急着要切瓜,这时候王宏生就给大头派来一个任务:

“大头,你去挑一个最甜的。”。

我看到大头很专业似的用指关节在几个西瓜上敲了敲,直到有一个西瓜发出比其他几个都更清脆的声音,大头抬起头,惊喜地对着在一旁等待的我说:

“这个,这个。”。

这一次我认真看清了大头的正脸,他有着标准的脸型和大大的眼睛,再加上壮实的身材,如果不是智力原因,肯定是很受欢迎的帅小伙。

然后王大头给我们切好了瓜,我和王小勇就用西瓜把肚子塞地爆满,这一次我被撑得张开嘴都能感受到瓜汁逆流而出。随后我们去上厕所,不约而同地拉出那一粒粒黑色的西瓜子。

大人们小眯一会后,不到三点钟,下午的劳动就要开始了。下午出发时候的我们一个个像瘪了气的皮球,脚步沉缓神情沮丧,顶着炎炎烈日,在吱吱蝉声的簇拥下我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田野,中间一大片金黄的稻穗被四周碧绿的山坡围了起来,那条绕着田沿流淌的小溪被高高的稻子挡得严严实实。太阳照在稻穗尖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升起来的淡黄色的暑气,放眼望去,偌大的田野行人稀疏。

“我们怎么要这么早?人家割禾的都还没来。”。

我的牢骚引起了弟弟王小勇的同感,他们和我一样百般不愿。可是宏生显然对我的提议和抱怨无动于衷,见到同样是来帮忙的大头无怨无悔走在前面,我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坚持。

“快点噢,没剩多少了!”。

在家长们一句句的鼓励下我们终于捱过了漫长的下午,一大块稻田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模样,这时候割稻的女人们终于伸起了腰,如释重负般取出袖套,把刀子放回到打谷机的后仓里,王宏生坐在田埂上,开始抽起烟来,王大头则没有闲着,他弓着腰在拾起一根根孩子们散落一地的稻穗。我们两个孩子则一齐向稻田不远处的丰塘水库跑去,在水库的浅滩里,我和王小勇把上衣脱下,利索地丢在一旁,开始把清水泼在脸上,浇在肋骨清晰的胸脯。我看到不远处还有一群也是收割完稻谷后前来戏水的女孩,动作显然拘谨地多,她们把凉鞋解下,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台阶上,然后把两只脚丫放在水中清洗,不时弯下腰用小手搓了搓沾满泥土的小腿。

我们正玩得尽兴,坝上突然出现了王大头的身影,他站着高处冲我们使劲招手,嘴上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我们听不懂也不想知道他在说什么,看到他那着急而又操心的样子,我们已经猜到了,他肯定是叫我们不要玩水,就和所以的家长都不让我们去水库玩一样。可是他终究不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没有一个人会听他的劝。

等我们从水库返回稻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西边大半个天空是红彤彤的颜色,东边回家的方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房屋在高山的庇荫下若隐若现。我们劳作的那块稻田就在这一灰一红两个世界的中间,我看到女人们已经把谷子倒进了箩筐,挑起满满的一担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扁担被沉甸甸的粮食压得有些弯曲,走起路来的时候发出吱呀吱呀欢快的声音。

我们是跟在抬打谷机的两个男人后面往家里走的,王宏生扛在前面,王大头扛在后面,他们都一言不发,两个健壮的身躯和打谷机似乎连成了一个整体,在背对夕阳余晖的方向,我看到王大头给我们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三年后的一次意外,让王大头判若两人,且再也没有了帮族人们辛勤劳动的心气。

我们河口镇每逢农历的三、六、九是赶集的日子。八月十三日这天,是中秋节前最后一个圩日,六十多岁的刘三娣带着王大头,王大头挑着两箩筐的番薯去集镇上售卖。一个上午下来,番薯被买掉了一半多,忙完后母子俩在镇上各吃了一碗馄饨,就收拾好扁担箩筐往东庄村原路返回。走了三公里行至竹坪的时候,路上没有了几个行人,大部分赶集的村民都骑车往返,这时候已经到家。初秋的太阳并不比炎夏温柔,这种干燥的热感给予皮肤的难受程度丝毫不亚于夏天,太阳四周散发出一圈耀眼的光晕,令人无法直视。刘三娣在弥漫着稻草刺鼻味道的空气中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扑腾一声倒在了乡下小道上。

王大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他扶起晕倒的刘三娣,一边摇晃一边焦急地呼喊。被丢下的箩筐倒在地上,圆滚滚的番薯散落到了草丛里。

王大头背着母亲就往村里跑,又走了几公里的山里,终于把母亲背到东庄村王章明的卫生室,快掉光头发的乡村医生王章明看到这种场面,气得直骂王大头:

“大头,你是真蠢啊!都晕倒了,你往村里背干嘛?直接带去镇里卫生所啊!”。

大头没有去过镇卫生所,也不知道卫生所在哪里,更不清楚卫生所的业务范围,他被王章明训责地一脸恐慌和委屈,一旁的刘连生理智地打断了他们:

“现在不是说这样的时候,赶紧打120,叫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来!”。

半个小时后,救护车从县城途径河口镇开到了东庄,又载着刘三娣以及陪护人王大头和王宏生,从东庄经过河口往县城驶去。

第二天一早,王宏生坐班车到河口镇,然后乘同村人的摩托独自回了村,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刘三娣抢救无效身亡的消息。

王大头的哥哥王贵富从广东赶了回来,顺路从县城把王大头和母亲的遗体接回到东庄,王富贵给母亲操办了隆重的葬礼。王大头往年都是给别人家的葬礼帮忙,这此却是给自己家干活。

王大头如往常一样在王家湾挨家挨户借桌板,然后把一块块圆的、方的桌板往自己家门口搬,只是他不再像之前似得一口气搬到终点,人们看到他每搬一块都至少停下来休息两趟。在刘连生便利店门口会停下来一次,在蛇背坳的木桥边会停下来一次,但他又不像是因为累得走不动才停下歇息,他站住休息的时候,把桌板立在侧身,就傻傻地对着斜侧的青山绿树发呆。

“大头力气变小了啊。”。王宏生远远地和刘连生说。

“自己的母亲过世了,哪怕是大头,也一样会伤心呀,一伤心,不就没了干活的心情。”。刘连生回答。

母亲入土之后,王大头就再也没有去帮族人干活,不帮族人干活不是因为大头变吝啬了,而是没有了刘三娣这个带着她一起去的母亲,一来别人的使唤王大头不一定会听,听了也不一定全听得懂。二来,正如刘连生所说,大头确实是心情不太好了。他的脸上渐渐失去了昔日稚嫩的笑容,路人遇见他的时候,还没等人家主动打招呼,他就开始把脸侧过去,对于村民善于的问候,他也躲躲闪闪,倘若提到母亲刘三娣,他就更是走得远远的。

他把赤脚医生王章明那天对他说的话记在心里,并且当真了。王章明说他笨,舍近求远把刘三娣往东庄背,大头就以为正是由于自己的笨,母亲才没能及时抢救过来......

“王欢,站在那干嘛,进来坐会。”。

刘连生的叫唤声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他邀请我进他的百货店歇息。

在路旁站了一会儿的我走进店门,窄小的便利店里还坐着闲聊的王宏生,他微笑着冲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注意到店里多年前的木质货架已经换成了不锈钢,但是喜欢打牌聊天而不爱打理货物的刘连生,还是让上层的货物蒙上了肉眼可见的灰尘,房顶的挂扇在咿咿呀呀转圈,输送出一阵阵有气无力的软风。我和两个中年男子围坐在低矮的木桌周围,他们两个男人眼前都开着一杯麦饭石牌的烧酒。

“喝酒不?”。刘连生也想给我开一杯。

我赶忙我赶忙拦住连生说:

“连生大伯,不用不用,我不会喝酒。”。其实我不是不喝酒,而是不喝白酒。

“那就喝茶吧。”。

于是刘连生就拿起桌上的白色陶瓷茶壶,缓缓地走到墙脚,端起热水瓶给泡过的茶叶灌满了水,又缓缓地走回到桌旁位置上。我的视线不由跟着他微微移动,就见到了墙角的开水壶旁,立着的那台白色的美菱牌冰箱,还是儿时我和弟弟王小乐来他店里买冰棒的那个。十几年了,尽管表层已经泛黄,品牌的标志也模糊不清,但它依然没有被替换掉。

刘连生也给了我一个茶杯,杯子和王宏生的一样,是从麦饭石的杯装酒喝完后回收的。然后他给我的杯子里倒茶水,一边倒一边说:

“王欢,听说你考到了单位,蛮不错。”。

“单位好啊!以后就是干部了,拿国家工资,不用种田了。”。王宏生也这样说。

但此刻我并没有过多的心思享受村民的夸赞,刚才立在路旁时对于王大头的回忆,还在我的脑海萦绕不去。

我不解地问宏生和连生:

“我记得大头好像还年轻啊,好端端的,怎么就....”。

“估计是因为冰珑那个疯女人。”。连生饶有感慨地说

刘连生提到的”“冰珑”,是东庄村除大头外另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妇女的名字。小时候,几个孩童常在我家半坡的草垛里玩跳绳的游戏,就有孩子突然大喊道:

“冰珑来了,冰珑来了!”。

同伴夸张的语气,就像是故事书《狼来了》里的那个小孩,但是我们听到后,却不是惧怕的慌张逃跑,而是好奇地尾随着“冰珑”凑了过去。矮个子的孩子躲在高个子孩子的背后,蹑蹑地观察“冰珑”的一举一动,似乎在围观一个没有太多杀伤力的怪物。当然,也随时做好了被冰珑转头发现后,撒腿就跑的准备。

冰珑的年纪不大,在我们还是念小学那时候,可能就是三十出头的年龄,她衣衫褴褛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流浪乞讨的人。但是她又和流浪的乞丐不一样,她有自己的家。她的家在王家湾一间简陋的土坯房,他还有家人,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冰珑”,应该是别人给他取她的外号,也有可能是她的真名。倒不知是怎么取来的。冰珑是有姓的,记忆中好像是姓肖。据村里的长着说,嫁来东庄之前,冰珑的家境其实不错,后来也不知道家里是出了什么变故,渐渐和娘家断了往来。嫁到东庄王湾的王牛家后,王牛过了几年就得了一场病,眼睛逐渐不灵了。又过了几年,王牛和冰珑生下了两个孩子,孩子遗传的王牛,都是田螺眼。那几年夫妻俩总是吵吵闹闹,然后王牛就和冰珑分居了。王牛本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家道中落后又眼睛迷糊,日子就更是没有什么头绪。至于王牛的真名是什么,后来也就没有多少人在意了。

冰珑的样子很凶,她知道村民们,特别是孩子们,总是嘲笑她。但是她还是总拖着两个孩子在村里的小路中央行走,一早一晚,不知道是去店子里买油米,还是只单纯地想走走而已。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她并没有什么钱来天天买油米。

冬天,她走路从村口回去王湾,总是走得很慢,并且不时地回头,用垢污干黄的脸狰狞地骂她身后的两个孩子:“快点!”,然后举起手,做出要拍打孩子的模样。她生气的样子,头发蓬松凌乱,嘴唇上扬,眼神直勾勾的,惹得身后围观的孩子哈哈大笑,竞相模仿。

随即,她又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的动作驱赶身后围观的孩子,孩子们自然不怵她,但是她的两个儿子却很怕他。被她训骂后,两个一高一矮的儿子拖起疲倦的腿,摇晃着被棉衣包囊地臃肿的身体,强行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因为眼睛不利索,那时候的村道又还没铺上水泥或柏油,两个孩子总是被路边的碎石,或者遍布的水坑绊倒。如若是在太阳出来后干燥暖和的冬天,她倒地的孩子迟迟不肯起来,红色宽大的棉衣沾满了细细的泥土。被生气的冰珑提起来后,儿子粗糙而稚嫩的脸蛋也尽是灰尘。村里顽皮的孩子,形象地用“粉蒸肉”来比喻滚地时满脸尘土的她的两个儿子。起身站稳后,他的儿子半眯着眼,神情恍惚,松垮的帽子半掩着孩子稀疏又搓成团的头发,他们似乎对母亲的训斥已经麻木了。

冰珑三母子总是穿那几件明亮的棉衣,好像他们冬天只有那一套衣服似的。冰珑那件青色的带帽子的棉衣,怎么看都像是男人穿的。据说,这些衣服,还是王牛卖了去年秋后的几箩谷子给她们买的。小时候,父母们经常对我们说,她也很可怜,不要去嘲笑冰珑。

记忆中,王大头和冰珑并无交集,因为王大头总是跟着他的母亲,很少单独活动,而且他和冰珑有较大的区别,冰珑是后天受了刺激才变疯的,大头的病是小时候留下的,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不过在母亲去世后,王大头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和能够管着他的人,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并不清楚,我就问刘连生:

“大头怎么会和冰珑会扯上关系?”。

刘连生再次给我倒满了茶,然后给我娓娓道来后面发生的故事。

原来,王大头一个人在土房子住的那些年头,路过连生店门口的时候,碰上了冰珑的孩子,总会主动买一毛钱冰棒给他们吃。起初孩子们一脸恐惧,冰珑也露出排斥的神情,但孩子们发现大头面相和蔼且并无恶意,就渐渐接受了大头的馈赠,冰珑见孩子吃得开心,也就不再对王大头怒目而视。

几个月后,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冰珑肚子居然又大了起来,而且被来来往往的村民所察觉,这个事情在村里顿时炸开了锅,茶余饭后男人女人都在讨论“冰珑”肚子里是谁的孩子。众人的言语中毫无掩饰对“肇事”男人的嘲笑和鄙视,在他们看来,对于一个疯女人做出这样的事无异于饥不择食。

在一番分析探讨之后,大家就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一个人生活的王大头,理由是王大头多次给冰珑的孩子买过冰棒。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证据,也许他们在潜意识里也觉得,只有王大头这种心智不全的人,才会对“冰珑”下手。

王大头已经从村民的笑谈中发觉到对他的怀疑,他开始刻意躲避这种也许没有过多恶意的笑谈。在母亲去世后他不再独自去帮村民干活,如今又不敢出来在街上走动,性情就日渐孤僻起来,眼神更加迷离,脸色由起初的失了笑容变成愁云惨淡,他的屋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房门紧闭,下午太阳刚落山他就开始烧火做饭,晚上各家各户亮着灯的时候,他家却漆黑一片,他已经早早上床睡觉了。

孤僻后的王大头行为也变得怪异,他似乎对所有的一切充满了仇恨,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上山砍柴,然后把木材劈好,晒干,叠了高高的一堆在门口,多到一整年都烧不完,仍然不罢休。村民们开始忌讳去谈及他,甚至渐渐忘记了他。

前天傍晚,王宏生去坝上在稻田里割谷子,忙完后走到不远处的丰塘水库去洗个凉,他惊愕地看到波光粼粼的水库中央竟然漂浮着一具尸体。不习水性的王宏生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朝村口奔去,他叫来了刘连生、王庆生和王章明,几个会游泳的男人跳下去,竭力游近后才看清楚溺水是人是王家湾的王大头,待把王大头打捞起来,他已经脸色浮肿嘴唇苍白,没有了呼吸。

王宏生报了警,警察在调查和询问后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嫌疑。那一刻,几个村民们看着王大头微睁的瞳孔,就开始露出了悔意,就像王大头当初对他母亲的死感到自疚一样。他们大概已经猜到了是因为冰珑的事情,村民们无端的猜疑嘲笑令大头难以承受,他才选择了跳湖自尽。

刘连生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又给我到满了一杯浓茶。

“大头多老实的一个人啊,诶,帮过那么多人干重活。说没就没了。以后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坐我对面的王宏生跟着惋惜道。

刘连生说:“整个王家湾,就剩大头一个人还会自己用竹签织扫把、编箩筐。他一死,手艺都没人传了。”。

他们告诉我,大头去世后的第二天,他的哥哥王贵福从广东赶了回来,筹备大头的葬礼。村民们倒也没有指责贵福把有智力缺陷的弟弟独留家中,因为富贵的儿子已经十八岁,他只有外出打工才能攒够儿子结婚的彩礼。如今母亲和弟弟先后离去,对于故乡他似乎也就没有了过多的牵挂。

王宏生还和我说,大头去世后,贵福在他破圮的土坯房里,发现了一个被割成一半的矿泉水瓶,里面装满了小孩子吃过的冰棒后扔掉的棍子,像一罐算命的竹签。

“大头一直很喜欢小孩,三十八九岁了,也没结过婚。”。刘连生说。

我又想起了大约十年前,在宏生的稻田里,王大头用卖红薯赚的钱给我和弟弟买了两根冰棒的场景,那个傍晚,我们在水库戏水,大头站着坝上,因担忧我们的安全而徒劳地劝阻。

夕阳铺撒在东庄村口的小溪上,折射出耀眼的红黄相间的光,太阳已经半隐在山坡的发梢之上,留给山脚灰蒙蒙的一片。王大头的家和我的家都在河岸之沿,山脚之下,我看到屋顶上已经冒起了炊烟,母亲肯定要催我回家吃饭了。我把杯中的浓茶一饮而尽,起身准备告别。

“王欢,再坐一会儿,还早。”。刘连生本能地想留我,也许他还有许多关于大头的话题想说。

我婉拒了连生的好意,因为天色确实不早了,对面王大头家吹丧的喇叭声已经停息了下来。我踏出店门,刚好看到许久未见的冰珑挺着肚皮,在昏沉的暮色中,手牵她那两个脏兮兮的孩子,从连生的百货店前缓缓走过。

刘孔操 2020年11月于南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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