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见城 书院
信正抱着胳膊,嘴里呼出成团的白气。现在是夏天最炎热的时节,但屋里的气温冷的像是冰窖。障纸被凝结的水汽浸成软烂的半透明质地,漆盘上凝结出细小的水滴,不时淌落出整齐的线条,而整间屋子的叠敷上涌动着厚厚的冰冷刺骨的白色水雾,将竹面和花纹完全遮盖住。
男孩周身再次浮现出紫色的微型结界,气泡般将冰雾阻隔在身体外部。内部温度依旧很低,但已经是人类能够承受的寒冷,因此信正也只是一动不动正跪在主公侧后方,面容间没有丝毫的痛苦或不适。
•
穿着纯黑色大行正狩的式神侧躺在软垫上,神态和动作与真正的黑巫女别无二致,然而细微露出的手腕和面庞是近乎水晶和玉石的透明,带着若有若无的鬼气森森的阴冷。椿单手托腮看着放在房屋正中青石打磨的圆形石盆,内部盛满清水般无色透明的液体。大团白色雾气源源不绝从水体边缘满溢而出,像是从地底沸腾翻涌的喷泉,而水体始终平铺在器皿内,无论雾气怎样汹涌如潮,内部始终平滑如镜,未能泛起丝毫涟漪。
“桔梗要来了。”
椿说着伸出食指,轻点石盆中的清水,水面泛起一层浅淡的环形。水雾涌动的速度陡然加快,泛起半人高的雾浪。而原本透明的水体,中心缓慢凝聚出一团白色烟雾,无法化开也无法消散。
“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宠物,还有三个废物。”
•
奈落坐在黑巫女对面,同样盯着涌动冰雾的水面。他身上换了干净的白色单衣,肩部以下裹着厚重的狒狒皮毛,很罕见地散发出略带浓郁的熏香。卷发刚用米汤沐洗干净,略显潮湿地披在背后,末梢结出细小的冰晶。
“这我知道。”他说着用手背抵住嘴角。
“需要我告诉你距离吗?”
黑巫女侧过头。
“人的眼睛能在镜面里看到遥远的空间,能穿透更难,但是很多人都能做到……”
“你的眼睛能看多远?”她问道。
“穿透时间的那种。”
•
是在说……预言吗?
信正看了一眼主公,奈落并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微微侧过头,猩红色瞳孔直直地盯着她。
“你用什么证明。”他问道,“过去……还是未来?”
黑巫女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半张脸突然露出网格状的浅淡斑纹,瞳孔泛起诡异的猩红色,像是女态的酒吞童子。
“你们的痛苦和动力都起于同样的源头,溪流终将归于河谷。”她换了另一种语气。
“今晚的战场属于戈薇,而今晚的桔梗会来找你……”
奈落侧过头看着身后的男孩,信正满脸迷惑地看着他,显然并不清楚黑巫女说的是什么。然后他重新转过头,嘴角是一抹意味深长的浅淡笑意。
现在的桔梗在前往鬼塔的路上,戈薇还处于昏迷状态……
是被鬼入侵了神智,开始说胡话了吗?有些像又不太像……巫女传谕向来模棱两可,不过四魂之玉的压制还是很彻底的,压制不住也无妨, 椿…或者鬼,对于他而言都不重要。只是他并不相信黑巫女能有这样的好心,愿意无偿告知他未来之事……
然后他突然明白了一切,垂下的眼帘内是化不开的漆黑阴翳。
真是个急于求成又不安分的女人。
•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坐正身体。
“你是说,你能看清我的未来?”他看着黑巫女闪烁微红的眼睛。
“需要我怎么做呢?”
雾气几乎淹没至胸口,只在三人周围压出一片圆形的旋转气坑。椿用指背轻敲着石质边沿。
“血。”她说。
“你的血,从生到死,无所不知。”
信正眼底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惊慌,下意识看向城主。奈落却像是毫无察觉,隐隐似乎有动容的迹象。
•
“未来是瞬息万变的未知。”小家臣低声却又清晰地说道。
“纵使处心积虑,按部就班。然而世间总有始料未及之事,运气与灾难凭空而来,一念之间选择不同,终局亦截然不同……”
“所以未知之地有千百种可能……而诅咒只有一种结局。”他说着提高了声音。
“天灾难以预料,但人祸向来不可避免。”
椿没有丝毫的被冒犯的神情。
“聪明的孩子……”她微微眯起眼睛。
“所有遥远的路程都由脚步前行,却都由眼睛决定终点,那又是什么控制着眼睛?”她说前倾过身体。
“是什么决定了眼睛最终遥望的方向,”她说道。
“执念所在之处即为终点。未来或近或远,而人心所向之处,纵百转千回,终将万源同归……”
“他们的死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的意外,那是终将发生的定局。”
“你父亲是这样,你母亲也是,你的离开同样是……”她毫无感情地看着男孩突然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
“告诉我,孩子。”她说道。
“那些人和那只狼,将他和她的尸体扔进汤锅和火中的时候,你是否在沸腾的汤水和燃烧的火焰中听到了发出的声音,你是否一直在追寻着那个声音,回想起当时闻到的气味。”
“是否要我复述声音中的内容,告诉你所追随的人同样听到过,它们又有几分相似……”她说着温柔笑起来。
“你注定要追随你该追随的人,所以你无需恐惧过去,也无需恐惧我。”
•
信正抱着手臂蜷缩在原地发出剧烈的颤抖,看着椿的神情就好像看一个女鬼。奈落不动声色观测一切,最终还是伸出右手,两根指节浸入盆中。鲜红色血浆荡漾开去,然而水体依旧透明,只是内部的烟雾变成了血红色。
•
水面急速沸腾,大团鲜红血雾腾升而上,在两人中间的炸起填满整个房间的涌动团块。椿深吸了一口气,将血雾尽数吸入肺中,雾团重新变回白色,闪烁出变换不定的光影。信正睁大眼睛看着半空中的雾团,内部除了阴影一无所获。而城主一动不动地看着变换形状的烟雾,面容愈来愈阴沉,最终变成所有所思的冰冷。
小家臣默不作声躬身退了出去,临行前关上了障门。
原本端庄的巫女半歪着身体,面容间是吸入硫磺和烟草后的迷幻癫狂。原本柔美的女音陡然变得沙哑,声音一半属于女性,一半却是刺耳浑厚的男音,带着鬼气森森的阴冷和怪异。像是僵死了数百年的魂体,在鲜活的女身内再度复活。
“你的一生将目睹三次离别,三次为生,三次为死……你的一生将遭逢三次背叛,三次为恨,三次为爱……你注定得到一切,而所获之物转瞬即逝……”
鲜红色血雾随着话语从黑巫女口中喷涌而出,声音异常浑厚,在房间内回荡出空旷的颤音。城主像是对一切充耳不闻,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雾中的幻影。
……
“海水将三次淹没岛屿,而陆地会在潮水褪去后隆升水面。你将以毁灭而重获强盛,又将因毁灭而重回陨落……”
声音越来越沙哑和洪亮,黑巫女像是被彻底抽离神智,血浆顺着嘴角线形淌落。
“……你将在死亡之地收获珍贵之物,在重生之时失去所有……最爱之人会最脆弱的时节给予你最深的痛苦,又会吞噬你全部的一切。”
“她终将安然无恙的离你而去……而你终将为她尸骨无存……”
……
椿呼出最后一口血气,身躯突然向前倒伏在地上,良久后她终于像是回过神,面容间是难以掩饰的虚脱和兴奋。
•
奈落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业已消散的雾气。
“那是什么。”
良久后他终于说了一句,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黑巫女半颓着身体,像是喝醉酒一般疲惫憔悴。
“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椿说着向后仰过身子。
“能提三问……答案注定不会圆满。”
奈落沉思良久。
“我和她的结局是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
“一个,”奈落抬起眼睛,“你没说是一个人的问题。”
椿眼底闪过不怀好意的微笑。
“都一样,”她说,“犯明知故犯之误,陷进退两难之境,为本万般避免之举,爱无可长相厮守之人……目睹珍视之物得而复失,于挚爱眼前灰飞烟灭……但毫无遗憾。”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我和她最后杀的人是谁。”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都不是对方。”她说道。
“杀掉的不是,最爱的也不是。”
又是长时间的静默。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
“我们是同时死的吗?”他问道。
黑巫女眼底闪过狡猾但又恶毒的得意。
“不是。”
“但绝对是同归于尽。”
•
奈落低垂着头,良久后才抬起来。
“时间已经浪费的够多了,”他很冷淡地说道。
“还有其他事情打发无聊吗?”
椿用手点了点额头。
“正事还没有做完……”她冷冷地看着他。
“桔梗已经离开了神社,那个道士在维持阵法。也就是说,现在戈薇是孤身一人,咒杀那个女人,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奈落用白皙的指节点着嘴唇。
“先等等吧。”他说道。
“你说过你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她的心神。”
“不妨让她来解决一个重要的麻烦。”他看着微微皱起眉头的椿。
“那个左右摇摆的西唐道士,我想其实你也很头疼,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