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阿精愣了一瞬,记忆又被拉回了从前。
她犹记得那间隐于山林中的破旧土屋,开裂的墙壁和两块虚掩的木板,还有满屋飘荡的药草清香。那张矮了条腿的木桌上铺满草药,那人笑容明朗的蹲在床边,双目与她持平,温柔细心的帮她擦干净脸,说要送她回家。
至于阿精为什么会将他的名字牢记于心,具体的缘由她也记不清了,只是后来回想之时,觉得他明明长着东方人的面孔,却叫着这么怪异的名字,着实有些违和。
那人笑着走近了几步,模样与阿精记忆中相差无几,过了这么几年他还是半点没变。许是基于曾经的情谊,让阿精卸下了不少防备,没有阻止他的靠近。
“你见过韩诺了?”
“与你何干!”阿精心里烦闷未散,开口还是没有半点好气。
“那也好,想必你已经知道真相了。”
“真相?”阿精秀眉紧蹙,神色凝重的看着他,心里下意识的想要相信他的话,但理智却提醒着阿精不能落入白家的圈套。
阿精思绪有些混乱,刚在韩诺那里听了一出“真相”,这边白家之人似乎也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相”,仿佛只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像是隔着一层迷雾,摸不着看不清,让她很是抓狂。
“街头人多,不适合谈话。走,我请你吃面!”
那人笑意盈盈的侧开了身子,对着前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街头人声鼎沸,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几个布衣的孩童追逐打闹穿梭在人群之间,其中一个半大的孩子被脚下凸起的路面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砸到阿精,被那人一把捞过孩童小小的身子将人抱了起来,阳光的笑容中略带几分痞气,温柔的训诫了孩童几句,又将人放下目送孩子离开,才继续刚才的话题说请阿精吃面。
经过刚才那段小插曲,阿精郁闷的心情反倒轻松了几分,反正白家人都比较迂腐,条条框框都是正义凛然的大道理,想必也不会对她如何。而相反她是魔鬼,要论做坏事,那也是她来做才对!
阿精自信的抬起下巴,扬起了嘴角:“盛情难却,既是故人诚心相约,我也不好再做推辞。带路吧!”
阿精毫不客气的命令他带路,他也没生气,反正阿精在他面前一向都是不可一世的小恶魔,喜欢恶作剧,也喜欢使唤于他,而他也习惯了就这么照顾她,陪着她,只要能在她身边,只要她安然无恙,那就一切都好。
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虽然阿精已不记得……
二人在街头一处面食摊位前停了下来,在木桌边坐下,阿精打量了下那灶上升腾的水雾,灶前却没一个人看管,不知是不是摊主跑路不想做生意了。
“阿精,你想吃什么?”
阿精转过头看着他,淡漠的问道:“你是请我来吃冷面的?”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此处摊位上除了他们两个,既无客人也无老板,行经此处的路人都对着他们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仿佛觉得他们坐等吃食的行为有些可笑。
“你要吃什么尽管说,有我在,必能如你所愿。”
阿精瞥了他一眼,这说辞……不去当铺倒是可惜了!
“牛肉面,多放葱花。”
那人对她笑了笑,伸手从桌上拿起个倒扣的杯子给她倒了杯茶水,让她先在这坐一会儿,就起身从凉棚柱子上拿下挂着的围布围在腰间,打开了锅上的盖子,一阵白雾腾空而起,转眼间又快速消散。他从一旁的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干净的铜盆里净了手,才动手下起面条来。
阿精望着他娴熟的动作,又想起了她伤口结痂拆布那天,这人也是给她下了一碗面条,祝贺她“重获新生”。阿精不清楚自己的生辰,那天就当做吃长寿面庆生,也算是过十周岁生辰,那是进入第八号当铺前最后一个以凡人身份过的生辰,也是这人陪她过的。
两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阿精碗里有大块的牛肉,还撒了很多葱花,闻起来香气扑鼻。而那人碗里,除了面条再无其他,清汤淡水的看起来毫无食欲。
一双筷子递到眼前,阿精垂眸接了过来,在碗里拌了两下,夹起面条放进嘴里,还是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对面的人看着她吃了几口,才笑了笑低头吃了起来。
“姓白的,你……”
“我叫John,你以前都叫我John。”那人抬起头,打断了阿精的话。
“以前?”阿精放下筷子,语气有几分不悦:“你们一个个的都在跟我说以前,这根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你觉得我会信吗?”
那人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信或不信,决断在你。我们只是把真相告知于你,希望你不要再被人欺骗。”
“真相?口说无凭,总得有证据吧?”
“阿精,我知道你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今生的记忆总该有吧……你还记得那封信吗?”
信……
阿精当然记得,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梦,毕竟那时的她又怎会给人写信?可事实偏偏就是如此,韩诺的记忆她查看不了,每次都是闪过一道白光,而韩家其他人的记忆她却是可以轻易窥探的。就如那封信,韩夫人记忆中那封信是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天气送来的,信封沾了雨水有些潮湿,信纸的字迹也有一些模糊,但大概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地址,是她家的的住址,信尾落款是她的名字。
而那封信也是韩诺疯狂找她的开始,自那天以后,韩诺经常亲自上门去到她家打听的她的消息,连带着她的家人也受了韩府几年照应。韩夫人知道韩诺一直视若珍宝的好生保存着那封信,想念时拿出来看看,以解相思。
可阿精始终想不通,那封信从何而来,记忆中好像是她央求着这人写的,信中是他的字迹。可她那时根本不认识什么韩诺,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也都非常完整,从未遇见韩诺此人,又怎会给他写信?还独独留了她家地址……
现在,可以解开她迷惑的人就在眼前,阿精蹙着眉头看了他一阵之后,才有些迷茫的开口:“那封信……真是我让你写的?”
对面的人笑容明朗,眼里像是纳了满天星辰,语气比之刚才又温柔了几分:“阿精,你若不信我,你可信自己?”
问题又被抛了回来,她……会相信自己的记忆吗?
阿精沉思间,那人坐在对面和她说着什么,阿精没听进心里多少,只记得那人隐约说了这处面食摊子是他开的,让她常来坐坐。
阿精最后还是回了当铺,因为她察觉到有人动了她房间里的东西。
“主人!”
阿精回到当铺就看见黑影那扭曲的身影飘荡在空中,将整个八号当铺笼罩了一层黑暗,阿精猜不透他这次现身,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阿精其实有些胆怯,她明白背叛黑影的下场,可现在她也不清楚到底该不该相信韩诺和John。
“你最近为何经常与白家接触?”
低沉威严的声音带着几分质问,阿精心头涌上一股凉意,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主人勿怪,此事事出有因,接近白家或者允许白家接近,都是探知对手机密的好时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是能将白家人引入当铺,让他们为欲望痴狂,那光明净土也将不足为惧!”
“好,有野心!我就信你一次!但你如果受不住诱惑落入对方圈套,你该知道背叛我的下场!”
“是,主人,我会加倍小心!”阿精脸色有些难看,低头恭敬回道。
“盘点的日子快到了,若无暇顾及生意,就去找个助手!”
“是,我会亲自物色。”
“很好!”
黑影消失前,冷哼了声,留下一句话:“客人典当物该置于何处,应该不用我再教你!”
回到卧室内,抬眼便看到浑身通红的小家伙还安静的蜷缩在玻璃罐底部,阿精轻轻舒了口气。罐子有些移位,刚才在人间阿精感应到有人动了这小家伙,于是不顾John的阻拦急忙赶了回来,幸好黑影手下留情没有动她。
阿精在床头坐下,俯下身子凑近些盯着床头柜上玻璃罐里正在熟睡的小家伙,阿精被“真相”困惑,迷茫了许久,现在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用纤细的食指骨节轻轻敲了下透明的罐身,里面的小家伙似乎受到了惊吓柔柔的扭动着身体,看得阿精有些心疼亦有些不舍。
“小东西,你是被你爹爹典当到这里来的,要怪……就怪命运不公。我们命运相同,都是被人抛弃的孩子,本来想将你留在身边当宠物的,可惜我才起了那么一点点贪念,就被主人发现了。”阿精眼神暗淡了些,继续道:“就再留你一晚吧,明天我会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街头人来人往,本来没有人过多注意这处毫不起眼的小面摊,但刚才阿精突然消失造成了不小的轰动,John无奈的善后,取走了目击者那段记忆,此时正准备收拾桌上的碗,却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衣摆一掀在阿精刚才坐过的地方落了座。
John抬头看了眼来人,并未露出什么惊讶之色,依旧眉头不展的收拾着碗筷。
“韩老板若是来寻人,那很可惜来晚了一步,阿精已经走了。”John将桌上两双筷子拾起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扶着瓷碗边缘,抬眸望向对面的人,开口就道破了他的来意。
韩诺微微点了点头,对John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沉声道:“她还会再来的。”
“韩老板倒是自信,她要经常来我这儿,你就不吃味儿?”
韩诺是富家子弟,穿着打扮都是上流人士的模样,一身气度温润清贵,外表又极为俊俏,此时往那街边的面摊前一坐,画面尤为扎眼,惹得路人纷纷侧目,隔壁摊子的客人也在议论纷纷。
“哎,你们说那面摊摊主走得什么运气?平时就生着灶台人都跑了个没影儿,难道要客人亲自下灶不成?今儿个好不容易见他开张了,却连续来了两位贵人。刚才那个小姑娘一身洋装,脸蛋儿标致极了!假以时日一定能出落成一位大美人儿!看那身段,看那穿着肯定是位世家小姐!这回这个也不赖,好像是韩记钱庄的少爷,此人年少有为啊!”另一个摊位的客人说着说着还翘起了大拇指。
“瞧你这话说的,人家面摊儿虽然摆在街边,但又不是给咱穷苦老百姓吃的,平时摊主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这有贵客上门就不一样了,刚才还为了那小姑娘亲自下厨呢!再者韩少爷肯赏脸来街边小坐一会儿,指不定是摊主手段高明呢!”有人语气酸溜溜的附和着,眼神却直往面摊那边瞟。
John没将他人言论放在心上,端起碗筷就转身回了灶台边,卷起袖子认真的洗起碗来。
韩诺捏着桌上阿精刚才喝过的水杯看了一阵,语调不紧不慢的响起:“那几年……是我亏欠了阿精,也谢谢你对她多年的照顾。”
John手上动作没停,很快便回道:“你现在明白还不算晚,你确实亏欠她太多。你不知道她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未开心笑过,想的是你,恨的也是你,最后还是甘愿陪你赴死,我也劝不住她。”说着,John语气越来越凝重,皱着眉头好像又勾起了某段充满遗憾的回忆。
“现在明白又能如何?只能尽力待她好些做点弥补罢了,可她已不记得我。”
“不只是需要待她好些,她本就不应归于黑暗,该怎么做取决于你。”
韩诺有些讶异的抬头,转过脸来看着John:“你呢?不准备带她回白家吗?”
“我能做的,只是照顾她的情绪给她些心理慰籍,而你才是她始终斩不断的执念,你可以引导她回来,引导她走向光明,但前提是你不要再坠入黑暗!”
韩诺垂眸自嘲的笑了笑,嘲笑自己那自以为是的“大度”,其实心里还是颇为在意。
“我以为……你想公平竞争。”
John放好碗筷直起身来,用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手方才回道:“公平竞争?如果是以前,那也并无不可,但现在我不会趁人之危。等阿精记忆回来的那天,我会祝福你们。”
韩诺沉思良久,漆黑的眸子里带了几分感激的神色,没想到曾经因立场不同而水火不容的他们,竟还有冰释前嫌化敌为友的这天。
“多谢……”
两个字,饱含了无数深意,韩诺说完,露出了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脸颊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