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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飘落的日子

除了喜欢上语文课的李老师外,军还对那位教“写字”的毛老师也格外喜欢。这位毛老师身材有几分魁梧,骨架宽大,尤其是手脚虽干瘦但显出苍劲的力量来,像极了他的字。他不打篮球、不跑步,听说只在没人的时候找一块清静的地方打拳。他常爱穿中山装,是那种洗得有点发白、脊背处有褪色的衣服。但他由于身高肩宽,穿起来很精神。最爱穿布鞋,就是军他妈纳的千层底。这老师写得一手好字。可他为人很低调,从不张扬,题写匾额、对联这些事他是从不干的。那年要在校门口的八字墙上写“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老校长跟他说了多少遍他都不恳。他一再推说,不行!不行!我的字上不了这么大的台面,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为什么这么固执、这么保守呢?

后来宿舍那个知道很多“掌故”的何天伟在一个不眠之夜告诉他们的:这个毛老师先前是在京城的一个大学毕的业,后来赶上“上山下乡”到了永兴县在“五七干校”里劳动。白天主要是打土坯,晚上就是披斗会,他主要负责写“大字报”。这个毛老师爱写字,那个年代里替革命的小将们写了不少的“大字报”。听说有天他照常写完了大字报,一时心血来潮,看有一张大白纸空着,便兴之所至、尽兴而为。不少时一副大作跃然纸上,他正得意尽兴观赏之时,旁边一人不知所以的问了一句:“你胡画的啥?”毛老师不假思索的说道:“这便是主席的‘清平乐–六盘山’,你看有没有他的风范。”正可谓是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就因为这句话,毛老师以后别说是写字了,就是批斗会回回差不了他。从那次以后他便好久不写字了,连毛笔字帖都让革命的小将们没收了。他也就没日没夜的在打土坯,此后他还真还和泥巴亲了起来,玩起了泥塑。

毛老师对于书写自是有老功夫的,他在教学中也是十分严格要求学生的。他写字最是见功力的。

老师从“点、横、竖、撇、捺”教起,一丝不苟。他从不在人们面前用毛笔写字,也许这是他内心永久的痛。他只是用粉笔在黑板上做着示范,强调字的间架结构、强调字的神韵风格。他每每在黑板上写字时,身体随笔势或提、或顿、或挫、或沉,像是舞蹈,又像极了武术。

毛老师常常说他教的不是书法而只是写字,他也一再坚持要让教导处把原先写在课表中的“书法”改成了“写字”,他说书法和写字是有区别的。说书法的最高境界是对于法的高度熟练运用,即无法之法,乃为至法。若不经意,犹如练拳舞剑,在教练的时候照口诀有一招一式,等真的打起来就完全没有口诀了,全靠在运用中发挥,那时讲究的是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法无定法的风骨气质为上,妍美功用居下,以表达思想感情,理想,意趣,爱好的气韵为上。

他还说那些字写得好的,很正规的,很好看的,还不一定能叫他为书法家,有的不过只是一个“书匠”,一个“写字匠”,所谓“教书匠”,一样的意思。就是他们都只有躯壳,而没有自己的思想,字写得好,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脾性。

毛老师反复强调写字时法的重要性,却也一直在说他教我们的只是写字而已,要让我们从一笔一划做起,老老实实、认认真真,不要搞花拳绣腿。毛老师的行事风格像极了军的爷爷,一样的古板、一样的严格。军有点喜欢。

要说那时候军最怕上的课还是有的,那就是“说话”课。军那时候想不明白,这么高大上的学校怎么开设的课程的名称都这么Low。很多年后军似乎有所领悟,原来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不就是在这些如“说话”“写字”的基本问题上出差子吗?

这位教说话的老师是个奶奶,人挺精神、瘦小,估计也是知天命的岁数。按军奶奶的说法这个人有点“尕眉尕眼”。 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可那一根根银丝一般的白发还是在黑发中清晰可见。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虽然已经双目混浊,可是年轻时美好的回忆依然充满了她整个瘦小的身躯。这奶奶取了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李纨”,军也是后来才知道《红楼梦》里有个同名的人物。

“李奶奶”听说也是从北京来的知青,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她一脸严肃的站到讲台上说道:“老师的职业要求,作为老师,职业为授业解惑,以口相传,说出来的话代表的是一个老师的水准,如果普通话都不标准,学生们会怎么想,如今要想让学生信服,必须要自己有一手。一个优秀的老师必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王佳碰了一下军的胳膊,低声说:“你看老师的眉毛……”。军再看时老师的那两条又弯又细的眉毛随着说话在上下跳动,两只黑豆子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军不敢看,有点怕怕的感觉。

老师接着说:“我的课上每位同学都要认真听讲,不要跟我打马虎眼。对于每节课我教的字词朗读我是要求人人过关,每个人都要留心发音方法。”

军有点害怕。他本来就分不清“四声”,再加上性格内向,不善于在人前大声说话。这下可怎么办,尽管同桌也在帮他纠正发音,可毕竟是从头开始,再遇上个这么严厉的老师,日子就不会好过。

这一段日子以来,在宿舍里军和王家阳最要好,上课、下课、打饭都在一起,甚至连上厕所都是互相勾络着。整天形影不离,张华说他们是“连档裤”。在教室里是和李佳最熟悉的,毕竟是同桌,再加上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有点泼辣,也好相处。她对军也是特别关照,当时班上有些同学说军这呀那地的时候,都是李佳出面大喝:“不要胡说我同桌,再说我就不客气!”大家也是对李佳忌惮几分的,也就不敢再说啥。

那时候,每个月都有24块的伙食票,女生基本就够吃,有些还有节余。而男同学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一来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期,二来男孩子贪玩,每天在操场上累的汗流白水的,饭量自然是大的,况且食堂的饭菜没油水,也就有加餐。常常到月底好多男同学就“揭不开锅。”军也是一样,虽然有时也忍着不加餐,可饭票还是不够。再说军他爹临走时给的钱不多,他奶奶给的鸡蛋钱他又舍不得花在吃上。

一天,军照例早早到教室背书,当他打开语文课本时里面是一沓饭票,一数是十张,共5块。军当然是被吓了一跳,心跳自然是加快了。军合上书想:这是谁夹在我书里的?

李佳是知道军饭票不够的,而且对军的家庭情况也有一些了解,曾经说过要给他一些。可军当时是拒绝的,没有要。军打小就是苦日子过来的,什么情况他都能忍。

军又打开书,前面没看清,其实书里还夹了一张纸条:

军,知道你饭票不够用,我这里剩了几张,你先用。别不好意思,当面给你你可能不好意思,只能这样了。

你的同桌

军觉得此时他的周身都是红的和他的脸一样,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其实这时教室里还没座满。

“咚、咚、咚……”军感觉他的心要从腔(kang)子里撍出来,他合上书用手使劲压住胸口。

“你早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今天有说话课,我们起来复习一下老师要求读会的那些词语吧。”李佳表现的像没事人一样的,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坐了下来。

“好、好吧。”军迅速把语文书塞到了课桌里。

他们先一起读了一遍,然后由李佳负责个别纠正读错的字音。可军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两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一节是懵的,

第二节是有点懵,

第三节是说话课,李奶奶老早就站在教室门外和那几个县城来的同学用普通话交流着。军此刻突然很想家里了,想他奶、想他妈、想他弟弟妹妹、想他爹。来学校近两月了,今年的收成怎样?弟弟和妹妹的学习是不是跟得上?妈的病松了没有?教奶奶念的经会了多少?……

这么多日子也没顾上给家里人写封信了。

军拿出笔记本,铺开在面前……

弟,替我问候奶奶、爸爸妈妈、妹。

我在这里已经适应了学习生活,请家里人不要牵持挂。你和妹妹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妈的身体怎么样了……

“杨军!”课已经上了有一阵了,军完全沉浸在对家人思念中,没有意识到这一节课的重要性。今天的李佳也似乎是走神了,也没有提醒一下军。李奶奶已经走下讲台了,“你在干什么?把这几个词语读一遍。”

军慌忙中胡乱卷起写的信,站了起来。这才发现黑板上那些词语有点陌生。

“振作、正宗、赈灾、职责、沼泽、制作、杂志、栽种、增长、资助、自制、自重、差错、陈醋、成材、出操、除草、贮藏、上司、宿舍、随时、所属”,今天训练的重点是zh\ch\shi和z\c\s的区别。读着读着,军的脑袋有点大了。家乡话里他是z\c\s和zh\ch\shi不分,把“上司”读成了“上XI”、把“宿舍”读成了“XU舍”,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就连

李佳也低着头“矻、矻、矻”的在笑。

军很难堪,李奶奶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她没有发作,“今天中午你到我办公室来,你需要单练。”她显然是很生气的样子。

军如芒刺背,这一次比前面他看到语文书里饭票时的内心还要难过。

自从这件事之后,军上课再不敢分心分神了。

且说军内心牵挂的家里却也是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军他妈的病又犯了一次。

自从军走后,毕竟是当妈的,“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军也并非千里之遥,可当妈的心里自是少不了牵肠挂肚。每日里想着我的娃吃得咋样、学得咋样,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钱花的够不够用。有几次夜里还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这样日子久了,心里不畅快,也就连带着胃也不舒坦了,胆也不好受了。又加上家里那一大块“陆月黄”又是一夜间全黄了,军他爹一人是顾不过来,可也不能眼瞅着麦子黄着淌了。军他妈也就拖着有病的身体去收麦子。这一来二去,她的病就一日重似一日,就是“陆月黄”收完的第二天,她妈就彻底睡倒了。他爹四下求医问药,他奶到处讲迷信,问“护法”、求“菩萨”, 头没少磕是香没少上呀。可她妈的病还是不见好。

一天军他妈对他爹说:“他爹呀,我看……我这病也就是不好的病……”说着又是一阵咳嗽,“你和妈也再不要找这找那的,咋我看就成了等日子了……”

他爹强忍着泪水说:“总会有办法的,他舅说了,明天我们就去县医院住院,好好查查,好好治治。”

“我看还是算了,大夫也没有办法的,”他妈抹着泪,抽噎了一下,“只是这娃娃们都还小,还没个顶住事的,我没了,你可要把他们养活好。”军他妈躺在枕头上,仍泪水从眼角涌出。

军他爹就势蹲在炕沿根里,把头埋在两只膝盖里,没有出声。

半晌,他默默的站起来,朝骡子圈里走去。

他爹一遇到事就喜欢蹲在圈里一边抽烟,一边看骡子吃着草,两个人都没有声音,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特别是那骡子也似乎明白眼前这位的心思,它那深黑的大眼睛不时瞅瞅军他爹,有时还会流出几滴泪水来。

他爹其实另有打算,好几次军他妈看病没钱的时候,他都想过把一个骡子卖了。可每次看到骡子看他的眼神他又下不了决心,就去庄子上的那几家有钱人家----“老工人”、“包大夫”、“吴书记”家里求爷爷告奶奶的借上点。可是这一次,他实在想不出借钱的门道,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把骡子处理掉。他前几天跟那个倒驴贩马的赵结子问过,说他家的这头骡子正当年,遇个热家子说不定就能卖个好价钱。

也就这个当口,军他弟兵也停学了。正是上初三的第一学期。这一次军他爹、他舅、他叔也没说洒。因为大家都明白现在家里情况真得需要有人站出来,谁呢?只有兵了。

兵也是在收完庄稼,打磨完地后去窑街下小煤窑了。那时节,庄子上半大的小伙子最能挣钱的营生也就只有这了。不过听说那活虽然挣钱多,可也是极其危险的。说是每天跟阎王爷打交道里,脑袋别着裤腰带上着里。

这自是后话。但说军他妈到底拗不过,他爹和他舅拿卖骡子的460块钱到了县医院。

一天晚饭后,那个门卫“刁德一”来宿舍叫军去等电话。在传达室里军焦急地搓着指头,他不知道谁会打电话找他。老家里只在乡政府里有电话,那离家也是十几公里的距离。会是什么事呢?会是谁呢?

传达室里等电话的还有几个同学,他们并没有表现出紧张慌忙,几个人还在低声说话。

“叮铃铃……”

“刁德一”一只手里夹着一支烟,一支手拿起电话,“喂!找谁?”

电话里的声音有点小,军听不清。

“刁德一”把电话给了另一个同学。

军是最后一个等到电话的。来电话的是他舅,他舅说:“你妈在县医院里住院了,星期六放学后你来医院看看。”

电话很快挂断了。

从传达室出来,军的双眼模糊了。他是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他的脸色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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