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祁将钓叟葬在钓叟草屋的遗址,这里先前是钓叟的屋,以后是钓叟的墓。
钓叟没有遗物,他的一切轻得,就像他这轻轻的一生。
轻得,连痕迹也没留下。
祁祁守在钓叟墓前七日。
这七日,烈日,大风,大雨,大雪,惊雷,他纹丝不动。
守完后,他回到他的茅草屋,揣上那两柄剑,一柄黑鞘剑,一柄白鞘剑,还有那些诗书。
下山。
微风轻抚,这里一如当初那样宁静。
只是物是人非。
钓叟死了,那个诗一样的男子……
离开了。
······
南浔素有“稻城”一称。位于江南水乡富饶之地,人口众多。大唐的一半粮食,都出自这里。
今夜,南浔一如既往的璀璨。街上人流如织,火树银花,没一处灯火是阑珊的。
在这条西街上,有一家豆腐脑铺子开得极好。白天晚上,都是人满为患。
一个背负包裹,手提包裹的棕衣男子,喝完豆腐脑,转身离去。
“哎,你还没付钱呢!”裹了一条毛巾在头上的中年铺主喊道。
这一喊,顿时惊动了周围不少人。
“这人吃东西怎么赖账啊?!”
“仪表还算堂堂,怎么干出这种事?”
“世风日下,一碗豆腐脑也要赖账。”
“对……对不起,我没钱,”棕衣男子赧笑道。
“没钱你吃什么东西啊?这不存心找茬吗?”铺主瞪眉道。
“喝时没想起,这才想起,惭愧惭愧,”棕衣男子赧颜。
“呵,真是个好说辞,”铺主冷笑道,“别废话,给钱!”
“这……”棕衣男子有些为难,目光转到自己的包裹,略一思忖,道,“要不……我抵两件衣衫给你吧。待我有钱了,再回来赎。”
铺主忍俊不禁,周围人听了也是露出同样的神情,铺主道,“两件衣衫就想打发我啊?没门!给钱!除了钱我啥都不要!就算是十件衣衫也免谈!”
周围的人也是纷纷应和道,“是啊,两件衣衫能值几个钱啊,看那布子,只怕穿了有些年了吧,烂成这样,打发谁呢?”
“没搞清楚就随便吃喝,跟耍流氓有何区别?这铺子的一碗豆腐脑,价钱可不是别的豆腐脑所能比的。”
“我也黔驴技穷了,铺主你就通融通融吧,”棕衣男子恳求道。
“我!”铺主一听就来气,抡起凳子就要砸。
“住手!”忽然一声娇喝穿破长空而来。
众人不禁都为这宛如天籁般的嗓音震动,纷纷侧目。只见一尾翩翩裙摆飘进视线,腰束白练,双瞳剪水,竟是一位妍丽婉约的女子。
“姑娘这是作甚?”铺主不解问道,不禁也被女子这动人的姿色撩动了心弦,抡起的板凳卡在半空中,迟迟未下。
“老人家,这位公子的钱我来出,还请歇歇火,”女子笑道。
“老人家?我可不老哩,”铺主一见是位美人,顿时也忘了豆腐脑的事,笑着耍起浑来。
“噗呲,吃吃……”女子笑出声来,这一笑,眉眼间的灵韵仿佛都要溢出来般。
“姑娘,这不可……”棕衣男子不愿。
“公子,别拒绝了,一碗豆腐脑的事,不打紧,”女子说起话来嗓音如羽毛一般轻柔,“若公子执意要还,那就找个时间到璇音琴坊做客,听首曲子,便算可以了。”
“那……那好,谢过姑娘了!”棕衣男子抱拳。
“公子不必客气,相逢即是缘分,”女子转头对铺主道,“铺主,这是四两铜钱,您收下。与这位公子的事,就此揭过吧。”
“哎……好,”铺主看着女子轻言细语的模样,不由得呆了。
“走吧,姐妹们,”话落,女子跟着周围一众姐妹离去。
她的离去就跟她的到来一样,如风一样轻柔,如风一样匆匆。
“小子,算你好运!以后出来吃喝记得带钱,不是每次都有那样的姑娘替你解围的!”铺主恨恨地道。
“是,铺主说的是,谢过铺主了,在下告辞,”棕衣男子背起包裹,看了眼那女子离去的方向,也融入到人群中去了。
“璇音琴坊……那又是个什么地方?听曲的么?”路上,棕衣男子喃喃着。
很快他就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现在火烧眉毛的,是今夜到底住哪。
他身无分文,要想在这物价高昂,连一碗豆腐脑都要卖上四两钱的南浔住上客栈,只怕不大可能。
走着走着,他出了西街,来到一个拱桥。桥下是南浔河,几乎贯穿了整个城镇。
此时此刻,桥上桥下错落坐着一些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男子望着这一幕,挣扎了很久,最后一声叹息,走下桥去。
这里是西街的末尾,人烟稀少许多。南浔城的繁华,似乎并不属于这。在这里,棕衣男子有一种此地与别处,是两个世界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在书中读过的一段话:有些繁华,只是表象。繁华背后,或许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像这个无人造访的桥,穿着、精神气质与那些公子、小姐截然不同的乞丐。
每个世界,总有那么一些阴暗的,没那么好的地方。
这些地方里,总有一些低迷的,没那么得意的人。
棕衣男子坐在桥下,身边不远处有好几个与他同样露宿天桥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衣衫要干净些,没那么旧。
但这点也没什么值得称赞的。
看着河上从上游飘来的纸灯、纸船,以及一些其它他认不出来的东西,棕衣男子渐渐有了困意,正要闭眼睡下,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
男子睁开眼,一个穿着邋遢、头发乱糟糟的男子站在他面前,正用手比划着,表情有些不悦。
他知道自己抢了这人的地盘了,识趣地离去,“抱歉,我这就走。”
看男子的情况,大概是个哑巴,不经意的一瞥,瞧见其手上还有一根断指。
棕衣男子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悲怆,从包裹里取出一套衣衫,递给男子,“天冷,你拿去穿吧。”
男子使劲摇摇头。
“衣服小了,我已经穿不上了,你若是不要,我只能把它扔了,那样太可惜了,不是吗?”棕衣男子笑得云淡风轻。
男子犹豫了会儿,接过衣衫,对着棕衣男子一拜。
棕衣男子又到别处去寻地方,不禁想到,像哑巴男子这样可怜的人,这桥边,有多少。这条街,有多少。这南浔,有多少。整个大唐,又有多少。
想着不免有些惭愧,师傅教导自己,手中的剑厉害了,就要行侠仗义,见不平事要拔剑。不求兴国除寇,只求尽自身一份绵薄之力。
但自柒柒死后,自己浑浑噩噩至今,做了几回侠?拔了几回剑?
想着这些,棕衣男子寻了处落脚点,望着茫茫夜色,渐渐睡下。
······
“八极剑,断江!”
一声稚气之喝,少年手中桃木剑斩出,空气顿时动荡起来,他身前那如浪潮般倾泻而下的瀑流出现了断层。被少年斩退的那一部分水流涌进了瀑流里的山洞。
虽是浅浅一瞥,但少年洞若观火,“哇!师傅!里面有山洞哎!”
“哇什么哇?没见过山洞啊,小乡巴佬,”老头瞪眉骂道。
“师傅,你一个月感悟元气,我七天。你四个月做到以剑气劈百树,我一个月。如今我三个月以剑断江,师傅,您又是多久做到断江的呢?”少年嘿嘿笑道。
“小乡巴佬,有点成绩,嘲笑起师傅来了啊?”老头骂道。
一月后,这一月以来,老头都在砥砺少年的实战技巧。若空有一身杀力,能以剑断江,却不能很好地运用到实战之中,以剑克敌。那么即使剑威再强,也只是绣花枕头罢了。
近几天来,少年的行踪有些诡异。他几番问起,少年支支吾吾。看少年也没什么事,他就没多过问。
这夜,陪少年练完了剑,吃完了饭,躺在悬崖山巅上,眺望夜景。
“师傅……”少年忽然道。
“瓜娃子,怎么?”老头一如既往的痞子口气。
“生辰快乐!”少年变法术似的掏出一个木人,递给老头。
“这是什么?”老头有些愕然。
“这是徒儿为您雕的木人!”少年笑道,“您看,雕的是您挥剑的姿势,英气吧?”
“呸,丑死了!”嘴上这样说着,手里老老实实接过。
少年继续躺下,眺望夜景,只是有些不开心起来,辛辛苦苦做的木人,师傅并没有多高兴。
空气陷入了沉默,一老一少一直眺望着远方,两两无言。
许久后。
“祁祁……”老头难得地叫了这个他给少年起的名字。
少年置若罔闻。
“谢谢你啊,你做的这个木人,师傅非常喜欢,”老头认认真真地道。
少年还是没有啃声,只是有一滴晶莹从脸颊落下,渗进草地里。
“师傅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对我说这四个字了。甚至,我快要忘记自己的生辰了。祁祁送师傅的东西,师傅很喜欢,师傅谢谢祁祁,”老头颤声道。
“师傅不客气!”少年破涕为笑,还是那样的朝气开朗。
“话说,你是怎么知道师傅生辰的?”老头问道。
“当然是您剑上刻的那些字啊!六月廿六,”少年解释道。
“把手伸出来吧,”老头突然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地道。
“啊?”少年愣然。
“啊什么啊?别藏了,”老头大声道。
“师傅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少年吞吞吐吐。
“这些天你为了雕这个东西,手没少受伤吧?给师傅看看吧,”老头直接点破。
“哦……”少年规规矩矩地把手伸出,手背朝上。
老头一个爆栗子敲在少年头上,“还跟我耍小聪明!手心露出来!”
“哎哟!痛!”少年摸摸头,摊开手心。
“哎……”老头深深叹了口气,“痛吗?”
少年的手心摊开,上面满是数不清的黑色小洞,以及新旧不一的大小伤痕。
“还……还行,不怎么痛,”少年傻笑道。
老头不再说,拿来草药给少年敷上,少有地将少年揽进怀里,一起躺在悬崖边。
时间缓缓流逝,空气仿佛静止。
微风轻抚,他也轻抚着少年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