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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大梦

阁楼里的钢琴和猫

中学时代的结束,标志着我马上迎来成年。

我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学校,但中二男说,“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去那个学校,你明明可以更好的。”

那岂不是得上天。

当时结束了高考,紧绷着的弦终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息。随即,它崩的一声断了。

 

“是你说的那次,你住进了精神病院。”心理医生确认道。

我点了点头,面对这巨防腐措施做得不错的女尸,我坦言,“直到今天,它都没有修复回来。”

实际上中学时代的疾病早就把我击垮了,休学的打算一拖再拖,最后直接爆发。我在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割断了自己的手腕静脉。血很多,我浸泡在温水里,染红了整个水池。我的手臂冰凉,非常痛。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用刀割自己竟然是会痛的。”

很显然,我没有死。神奇的是,手腕上的肌肉也没有拉伤。这次除了添加了一个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伤疤之外,显然没有什么影响。

这说明,我可以继续正常弹琴。

这次我是奔着死亡去的,没想过后路。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跟恐怖的事情擦肩而过,如果我没有死成且手腕受伤,可能这辈子就弹不了钢琴了。这是一件极度恐怖的事情,比死吓人得多。

“在没有完全治好的情况下,你为什么出院了?”医生问道。

“因为……”我沉思了一下到底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情况,“我又遇见了那只猫。”

那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窗前的猫,那只我买了公仔失而复得又束之高阁的猫。我承认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甚至已经忘掉了。

在医院里我无奈地配合治疗,不许到处乱跑,大多数时间我都趁着药效一个人睡觉。我就是在一次深夜醒来时看见的它。

它太小了,灰黑色,那么小一只。我这次看清了它的脸,一张扁平的脸,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彻底给压扁了。一脸不高兴的表情,那种表情带着茫然,带着轻蔑,带着嫌弃和愤怒,最重要的还是,不高兴。

一只不高兴猫。

在夜色里就是一只球,它太小了,叫也不叫。

之后的事情,是我已经把猫抱在了手上。猫被父母养在了家里,我再也不肯住在医院了。我不记得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家,耀武扬威竖着尾巴。

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它长大了,我有点惊奇这次我是恍惚了多久,问了家人才得知,它才五个月大,体型就比一般的成年猫都要大很多很多,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用它那张不高兴的脸对着我。

父母说,你看它好像很喜欢你。

我知道不是。

大多数时间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尽量不出去害人。我没有朋友,没有同学,什么都没有。网络上和现实中我都沉默寡言。休学的时间我什么也不干,只是活着,只是喘气,只是生理上的一个活人。为了向家人表明,我还没死。

镜子里是一张丑陋陌生狰狞的脸,被蛀虫钻得千疮百孔,恶臭又吓人。它盯着我,像一尊蜡像。

好在,猫并不明白这些。虽然它体型大,但是并不能改变低智商。它不是魔法少女派来的猫,是一只普通的波斯猫。智商低下,只懂得吃喝拉撒,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做了之后家里人会生气,其余一概不知。

它是唯一一个会跟着我的生物。唯一一个。

我坐在什么地方,它就在不远处趴着,也不理我。但我一旦挪动位置,猫就必定跟着我也挪动位置,保持跟我在一定距离之内,又不能太近。这件事情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太新鲜了。没有朋友,没有接触过鲜活的生命,没有体会过另一个生物在身边到底是什么感觉。

成年那天,我给它取名,叫泰戈尔。

一个诗人的名字,我对他的诗没有哪一首特别感冒,引起我共情的不多。但是好在猫对这个名字非常喜欢。他对于死亡的理解跟我不太相同,我更希望死亡是一场彻底的沉眠,无关生命,无关自然,仅仅对我自己而言,仅仅是让我在这个充满折磨的世界里休息下去,永远的休息,不曾拥有质疑和苦难,不曾拥有一切伤疤,不曾听说过最美的旋律,不曾有过希望。

但这不可能。

就像辛巴和他们那群朋友的理论,生命永远是循环的,生命永远是关联的。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统治者与流浪家,爱与游戏人间。

“所以……”我沙哑着声音,对心理医生说,“所以我不想留在医院。猫不可以待在那样的地方,它会害怕的。”

泰戈尔睡得像一只憨憨的猪,是不是巴咂巴匝嘴,翻着肚皮,看上去舒服得很。我上前挠他的肚皮,他把我的手推开,不高兴地喵喵叫。他就像莫扎特写的并不辉煌的乐曲,没有任何贬义地像个低能儿,但是让人看着很舒服。

最后我只记得巨大的痛苦下我强迫自己睡着,在自己家的床上尽量搜寻大脑里的困意而尽量排开那些恐怖的东西——精神病发作的东西,我觉得自己需要立刻睡着。

他在我旁边趴着,一直趴着。

我的父母几个小时后推门进来。猫疑惑地看着闯进来的人,这个不速之客还进来走动了一圈,猫的视线就跟着他来回动,扭头看向视线看不到的他走过的地方。

猫看看那位不速之客,又看看躺在床上熟睡的我。看看他们又看看我,喵了一声。

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我身边呼噜呼噜,凌晨四点,他在我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睁着眼睛好奇地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突然醒来了。

然后我就彻底抛弃了把他丢掉的想法。

 

我的反常举动让父母知道药出问题。换了药之后我的病情还是无法控制,不光如此,肥胖和嗜睡也随之而来。我无法控制自己的作息饮食,并且习惯于一直把食物塞到嘴里直到被腻得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换药之前的那个品牌的药我实在是不愿意回忆。首先贵,其次药效好,这非常好,因为药效不错副作用也不强。在吃完药之后的大约一个小时我会陷入极大的痛苦,只能睡觉来避免。不久之后我又会被难受醒,再睡再醒。直到天完全亮起来,我的不适会稍稍消失,能够正常生活。这时候我的情绪被凝聚成一个浓度超高的黑洞,只要不去碰它,一切都正常运转。

理智告诉我我需要继续吃这种药,但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无法像病魔求饶,无法向现实求饶,只能向父母和医生诉说能够改变的一点点痛苦。

当时的我已经成年了。

在我眼里成年是完全成熟的标志。无论你是十八岁还是四十八岁,成年人就是成年人,成年人就是理性的客观的,成年人就是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成年人就是能把握自己生活的。童年一直幻想十八岁的我在最好的年华里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想象中,我长得非常漂亮,人见人爱大方优雅。至少要有自己的收入,也要有一技之长,有在社会上立足的根本,有人人羡慕的才华。现在我发现这种片面的东西实在是无法定义,财富或者才华或者外表,永远没有顶峰,我永远不会对自己满意,我也永远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我疯了。

之后我进了一家竞争激烈的大企业,跟末流的世界五百强一个级别。我把自己逼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我圆滑,我打扮得大方优雅,我能每天睡三个小时就为了争取到一个名额。中年时期当上了一个小领导,从来没考虑过婚姻。

到最后,在恐怖的高强度钢琴练习里,我终于有资格举办了一场业余的音乐会。这也是我唯一真正想做的一件事。

暮年回首,不算后悔。

我睁开眼,面前摆着沙盘,心理医生坐在不远处。

 

“这就是通过这个沙盘,你所幻想的生活?”

“对。”

十八岁,我冷眼看着自己的杰作。医生引导我拿开一些东西,但实际上我不乐意。因为他让我的作品变得残缺,变得不是我的作品。

我对我的作品的热爱是无法想象的,虽然这个沙盘里没有我喜欢的猫,没有我喜欢的音乐,没有我喜欢的文字。沙盘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建筑物,不留一丝空隙。

“我不喜欢收拾沙盘。”我直言不讳。

“那我来吧,没关系的。”医生很贴心。

沙盘的名字跟它的主题毫无关联——《犬儒主义》

我做了很多关于古代圣贤的功课,在家会翻看,总觉得帮助不大但是喜欢干这些事,就像我会为了一个执念调查“琼州”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就像我会坚持弄清楚一段脑子里冒出来的旋律出自哪里。所以这些东西我没忘,也一直不会忘。

他们跟我没什么不同。我看着随着时间轴的推移,古人对世界的认识,惊人地发现,他们对世界逐步的认知,竟然跟我对世界的认知步骤一模一样。可我的速度比他们快了千百倍,从十四岁那年我发现这件事开始,就慢慢为这件事感到惶恐。

不久之后我会跟上时代,不久之后我会超越时代,然后就像把一个现代人丢去唐代宋代,虽然说穿越小说写得那叫一个爽,但现实是在那里寸步难行。

“所以我觉得我就是个怪物。”

这不是第一次觉得我自己是个怪胎,早在以前我就有过微弱的认识,我是不是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是不是有些问题。所以特意关注了一下当时很火的“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然后我发现了极度不对劲的地方,是这本书的标题。这本书从标题到内容,都跟我想要了解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它描写的就是我本人的生活状态,哪怕我写日记都比他更能清晰地表达那些怪胎的想法。毫无悬念,只是让我因为它的标题而难受。

因为我明明是个左派,但我却是个疯子。这本所谓权威告诉我,天才在左。

天才应该在右,疯子才是在左。

我问了历史老师这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他告诉我这只是表明两者只有一线之隔。我觉得这个解释不合理,整本书都说不通,所以再也没碰过那本书。

那段时间也没再觉得自己是个怪胎,因为整本书都在放屁。如果只有一线之隔,那我自信地觉得自己必定是天才。

天才是什么样的?强大,孤独,站在人类智力的顶峰,他们有着天赐的优势,他们是芸芸众生里的神。我只是在碧蓝的湖畔跳着不知名的舞,都让人觉得这舞与沉寂的夕阳自成一道完美的风景线。

 

我不会跳舞。

小时候我也曾经幻想自己会成为一位舞蹈家,我蹩脚地练习劈叉,直到十岁,我发现自己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们夸赞我的嗓音,夸赞我的表情,夸赞我的聪明,但从来没有夸赞过我的舞。

哪怕再努力的练习也没办法让我的肢体协调能力稍微好一些。民族舞,街舞,宅舞,我每样都试过,每样都练不好。哪怕是广播体操,也是人群里唯一一个看着很别扭的。

但那不影响小时候的我很受欢迎。无论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非常喜欢我,我的节日礼物总是最多的,下课时我永远有一大堆玩伴,我不缺仰慕。

所以长大之后我把这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于是理所当然地疯了。

他们喜欢那个亲切的女孩子,弄坏了同学的东西会一声不吭地赔偿,永远会热情帮忙,有用不完的劲儿,把所有的聪明和才华用在帮助他们身上。然后我发现这些东西是那么令人厌烦,令人厌烦到我想要远离他们所有人。我厌恶他们的热情,哪怕这些东西能证明我的受欢迎程度,但是如果让我允许这群白痴在我身边逼逼叨叨,这对于青春期的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喜欢荣誉和肯定,但我讨厌白痴。

 

之后哪怕所有人都被迫疏远我,我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或许这是我愚蠢地想要证明自己特立独行的一种方式,但这确确实实也是我本身的诉求。这在我工作的时候让我变得极其位置尴尬。

 

那年我刚刚成年,学会化妆,性格安静,懂得如何塑造一个温柔平和的女孩。这是我在经历了大量的惨痛失败和大量的精神科治疗后学会的套路——把自己的病藏起来。哪怕每天要吃大量的药,哪怕自己的房间酒气冲天,在别人的眼中和社交朋友圈里,我漂亮又沉静,礼貌又大方。再也看不出一丝中学时歇斯底里又阴郁冷漠的模样。

我的成长比其他人要慢得多。很长时间我会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忘记这段时间的一切记忆,然后突然在某个时间点回过神,很长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很早之前,只能慢慢适应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最长时间的一次是整整四年,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四年之后。我不知道四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隐约觉得或许不是什么好事,不然周围的人不可能对我那么客气疏远。

所以我的心理年龄总是比别人小很多,呈现出一种或恍惚或懵懂的状态。为了适应世界我必须不断地观察思考,直到发现事态不对——我已经超前了世界太多。

所以在我身上呈现着一种可怕的违和感。很少的社会阅历和很怪异超前的对世界的认识,通透到很多社会阅历足够多的人都赞叹这小孩儿真不简单。但是社会阅历少得可怜,很多别人习以为常的事情我都惊叹不已,就是传说中的“缺乏常识”。

除了缺乏常识影响我的正常生活之外,意识飘渺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和日常生活。当我意识回魂的时候我总是做了不少可怕的事情,家人和朋友跟在我身后帮我擦屁股,但很遗憾,我跟他们不熟,我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

白天吓人的幻觉和幻听,每夜的噩梦,让我终于无法正常生活了。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我非常冷静地向心理医生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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