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惊变

综上所述，我是一个很惨的女孩儿。哪怕被欺负得那么过分，充其量也就是拿起刀，在纵横交错的刀疤中再添加一道，然后看着鲜血争先恐后流出身体，躲在角落里默默舔掉血迹。

事情就是转折在那一天。

那天我想着黑猫，一夜未眠。清晨我去厨房拿好菜刀，放进书包。

之后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醒来之后，我身边坐着一个男孩子，头发微长，皮肤很白，个子不高，见我醒来对我笑。

“不用担心，刀我已经帮你藏好了，没人会指责到你身上。”

看着他，我突然就大哭起来。虽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只是知道自己很害怕，呼吸困难，喉头酸痛，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带着巨大的痛苦。

我想抬起手擦眼泪，发现手臂很沉，仔细一看，才察觉自己的袖子里藏了一块砖头，另一边手臂也是。我不愿意猜测袖子上的血迹到底是谁的。

他安慰我给我顺气，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男孩儿声音很清亮。

总之我的猫被规规矩矩摆在自己桌子上，而那几个人，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听老师说是退学了，我不想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从今往后那个男孩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一旦看见他我就异常安心。

他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他想吃什么我都一定会给他买，只要他别离开我，我干什么都行。只要有条件，我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你，你一定要保护我好不好……”

“好，我会的。”

他说到做到，他帮我挡住了一切危险，从那天起，我的东西再也没有丢过。

猫猫可以借给他，我的书可以借给他，我的钱他可以随便用，但是他一定一定要保护我。

“你为什么这么干？”我非常不适应有人对我好的生活。

“因为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情。”他微笑着说，这个人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我观察了一下，似乎只有自己能闻到。

遇见他之后，我再也没碰见过那只猫。我总是在心里吐槽他的“二次元”属性，常常聊动漫相关，在心里我总偷偷称呼他“中二男”。

虽然他对“二次元”非常热爱，但是他的人际关系也很好。跟男孩子称兄道弟相互喊爸爸儿子，跟女孩子们也能聊到一块去。

肯定有人会觉得我会爱上这个男孩儿，实际上没有。我偶尔看着他会无比羡慕嫉妒，想着为什么他可以拥有一切。正常的心智，人际关系那么好，他那么完美，唱歌好听，长相也好看，他什么都有。这个什么都有的人只是在垂怜我，而我只能卑微地接受。

要是，我能变成他就好了。

冬天来了，圣诞节晚会邀请他当领唱去独唱一段歌曲，他带上了我。

“别那么宅呀，一起来玩玩嘛，跟我一起上台怎么样？”

我被他拉着上台，合唱的老师给了我一张谱子。唱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不是学习过这方面的东西？或者，你家里人有唱歌的？“老师问。

“没有，怎么了？”

老师在家长面前对我赞不绝口，说我的音乐天赋难得一见，一定能考上一个很好的音乐学院。我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只是沉默。

又一次考试，又一次意料之中的年级倒数第一。我看着自己的名次排在最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还好袖子里放了砖头，看着阴沉的天空，我想我该做出一些改变。做出什么改变，我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想代表班级参赛演讲？”

我点点头。头脑发热的我闯进了老师的办公室，跟班主任一股脑说了一通，毛遂自荐。

“我已经安排好了同学，他已经在准备了，这样突然换人对他来说有些不好，下次有机会再考虑吧。”

“好。”

中二男听了我的抱怨，说，“如果我是老师，我一样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就因为成绩差？”

“对呀。”

他很明事理，有很多我看不明白的事情，他总是能点到。作为完美男孩，他很懂老师，也是老师贴心的小助手，学生会担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他知道这件事伤到了我，也知道我很害怕一个人呆着，所以每次有什么学生会活动都会带上我一起。

“他们算什么东西，看上去一个个弱智似的。”我跟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吐槽学生会那群人。

中二男理智地说，“可是现在看上去明明你更弱智。”

“我发誓，我一定不会比他们差的，一定。”我咬牙切齿。

旁边路过的女生听见，冲我笑了笑。

“所以……这就是那次变故？”

“对。”

心理医生的诊所里，我轻轻说道。

“这个朋友，你值得感谢一生吧。”医生若有所思说了一句。

“但愿如此。”

我不会感激，我永远赢不了他。他很小的年纪就撑过了家庭暴力和校园暴力以及社会上带来的歧视，心理素质完全没法比。

那件事发生后的下一次考试，我看见自己的名次在班级榜的首位，总分是全班最高分。

跟我搭话的人变多了，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喜欢一个人默默看书，没那么喜欢喝酒了。喝酒不能总是让我清醒，但看书能让我好受但不至于太昏沉。

手上的疤痕还是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一旦放下书本，我就会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幻觉里。我看见血红色的天空，腐蚀过一般的墙壁，令人作呕。人人脸上都是即将脱落的腐肉，森然白骨都能看见。

我不知道自己身体到底出现了怎样的变化，真的不清楚。我更加不敢跟那些行走的腐尸接触，只能默默跟在中二男身后，只有他可以给我一丝安全感，没有他我甚至无法学习无法听课。他虽然也是恐怖的模样，但相对来说跟人类是最接近的。他脸上浮现着淡淡的尸斑，身体因为死亡有些肿胀，青紫色的面庞，但还是会冲着我笑。

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说他有点事，需要去见一个人。

“我……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我没办法一个人呆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没有拒绝。

穿过学校的楼梯和走廊，我看见了一具男性尸骨。他相对于其他人更加干瘪，全身都被榨干了水分，空洞的双眼显得尤其可怕。中二男向他点头示意，男尸凑近他，给了他一些钱。随即寒暄了几句话，转身离开了。

“哇，好多钱！”

“他是我生父。”中二男看着男尸的背影，转过头对我微笑，“走吧。”

“我都没见过他。”我也张望着。

“很小的时候，他和我妈就分开了。他喜欢喝酒，不省人事，分开了之后我们的生活好了很多。”

“那很棒呀！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资格。”我由衷地替那个摆脱了失败婚姻的母亲开心。

“可是后来，她结婚两次，一次比一次烂。”

“怎么回事？”

“都是这样啦，结婚前好好的，结婚后不工作，什么也不干，呆在家里，没事干就打我一顿。”他笑了笑，“都过去了，现在我妈单身，一个人过得挺好的。”

我皱了皱眉，“等一下，你是说，你妈再婚的男人敢打你？！”

“那时候还小，我能怎么办。”

他语气淡然，毫不在意。“但是我非常讨厌他们。”

“不讨厌就有鬼了吧！！”

“但是也无所谓了，比起之后的经历，这些简直不算什么。”

“什么之后的经历？”

“以后都会告诉你的。”中二男说。

我拉起他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再穿过学校的空地和回廊，我带他到了艺术楼。拿出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房门，琴房里散发着霉味，这里不常有人来。

“老师说反正这里人少，我又经常跑来这里，干脆就把钥匙给我了。”

他看过一间间琴房，时不时敲响一两个音，弹出来了一首小星星：“怪不得你总是跑不见啊，原来你是到这里来了。”

虽然没有他我寸步难行，但我更爱独处。除了跟他呆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这里。这里安静又狭窄，没有人会来这里。

“你想要听什么呀？”

“你会弹琴？”

“会一点。”

“那就，霜雪千年吧。”

……

“天！你真的会弹！！你怎么这么厉害啊？哪里来的谱子啊？！”

“我自己听出来的哦。”我悄悄得意，“其实，再难过的事情，弹琴的时候都会忘掉的。其实我弹得并不好，但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已经很好了。”

我摇摇头，知道这还是枯死的一切。让我想到中二男脸上的尸斑，那具站着的男尸，还有那只猫的脸，正在冲我苦笑。

闭上眼试图感受每个音符的时候，一幕幕闪现出狰狞面庞的嘲笑。他们没有五官，腐烂的面孔上只有摇摇欲坠的眼珠，哪怕是空洞的眼眶都可以见到不怀好意。他们藏匿在黑暗里，他们有锋利的爪牙，他们熟练地知道应该如何用恶意杀死我。

还有酒的味道。我只能尽力回忆喝酒之后产生的幻觉，五彩斑斓又梦幻的颜色，头顶的银河，炸开的烟花。

我如痴如醉，尽量不去回头看那片尸骸遍地的泥沼。

颤抖着手，落下最后一枚音符，台下是腐臭的尸块，遍布一地。

中二男正在朝我笑，他好像在鼓励我什么，捧场似的鼓起了掌。我感觉到其它注视的目光，手突然被琴键烫到，猛的一下缩回来。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琴键变成了齿轮控制的钢铁獠牙，钢琴对我张开大嘴，要吞噬我的一切。

我惊叫一声，害怕得后退，在无数道目光中跑了出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演奏会，在中学时期的第一次演奏会。

那次之后我更加沉默，跟中二男走在一起时也往往不说话。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惊恐得冲下去逃走，我的表演是全场客观来说最烂的表演。曲子的强弱音符节奏没有一个错误，但是莫扎特的曲子被我弹成了黑色的死水，干瘪单薄又死气沉沉。坏消息是之后他们没再让我上台，好消息是音乐老师也没有嫌弃我。

那是一具非常年轻的尸体，一具曼妙的女性骨骼，一举一动都散发着魅力。她的尸臭味被她曼妙的气质掩盖。我很喜欢她，她的一句话都能让我开心很久。隐约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要更加贴近现实生活。

我看的书都是虚构，我的生活离现实太远。

我没有说话，她喷了香水，跟尸臭味混杂在一起，刺鼻非常。

更没敢思考他说的……跟那群尸体混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彻底疯掉的那一天，或许也就做到了。

我正在纠结怎么跟她快捷地解释一下，音乐老师被一群人叫走。他们是一群重度腐烂的男尸，披着浮夸的衣服，尸水横流，看得出来生前是一群非常好看的男孩。他们总是那么疯狂，打着架子鼓弹着吉他，吼吼叫叫，经常逗笑我。多么滑稽的尸体呀，和他们呆在一起，或许不是坏事。

但恶臭让我望而却步。

之后我呆在琴房的时间更多了。

中二男从某天开始不再是我的避风港，我没办法再躲在他身后。

他爱上了别人，是一具同样高度腐烂的尸体，整体呈现白化状态。他爱他，也爱那些男孩子们。他们在一起开怀地笑，唱歌跳舞，发疯打架子鼓弹吉他。

我躲在琴房，想要给自己泡一碗方便面。原谅我喜欢在琴房里吃东西这个坏毛病，我想要对钢琴道歉，对琴房道歉，顺便为我这一次美妙的午餐而祷告一次，尽管包里背着圣经的我并不信神，但我背下了圣经里常用的祷告词。

开口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只是发出了奇怪的叫喊声，随即是抑制不住的流下眼泪。

哭得全身发抖，越来越大声。然后是眩晕和全身剧痛，上次这种症状还是发烧到四十度那次，母亲在旁边照顾我，放了一瓶热水。

我哭得昏天黑地，几乎晕过去。每当我想要擦掉眼泪，疯狂掉下的泪珠子又落了满脸。

就这样度过了剩下来的一年时间，高中三年级过去了。没有中二男的陪伴，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安心，能让我不用提心吊胆那些眼神阴森骇人的丧尸和无处不在的黑影，没有人在猩红色的天空和废土上安慰我。

到最后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情绪波动都被压抑在最底层，偶尔想要冒出来，弄得我心里怪异得很，荒诞得令我哈哈大笑。

在那次音乐老师的演奏会上我实在忍不住笑出来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只有在演奏时才不是那具漂亮的白骨，她是一位乐师，钢琴是她最忠实的伙伴。这时候的她已经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了，她是我的世界里唯一一个正常人。

她演奏了悲怆的第一乐章。她弹得非常认真，我听了大概十秒钟，然后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多荒唐的感觉啊，多么荒唐！我不知道在我心里破土而出的是什么，但这个东西把我逗笑了，我开怀大笑，再也忍不住地狂笑起来。

我没法演奏贝多芬的曲子，我发现。

包括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