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祈树抬起手,又放下,再抬起,再放下…
终于,他决定狠狠心——
“啪!”
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糊了自己一脸。
痛,痛痛痛痛!
痛到他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他捂着脸,还没能立刻缓过来,就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覆在他的脸上,冰凉,却能化去火辣辣的痛。
“树儿,你发什么疯呢?听着妈就痛!”
透过指隙,他看到了面前近在咫尺的女人容颜。脸部皮肤白皙干净,双眼明亮,细眉也有仔细修过,这是一张岁月不忍留下痕迹的脸。
这是……妈妈的脸。
此时,这张脸上细眉微蹙,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眼角隐含一丝忧伤。
“我……”
师祈树吱唔道,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或许他真的是疯了,做个梦都紧张成这样。
不过,也幸好是梦。
师祈树整理好表情,重新正视起妈妈的眼睛,调皮道:
“还不都是您,整天使唤我端茶倒水、上菜擦桌、结帐收钱。可把我累坏了。”
双手往母亲肩上一搭,他得寸进尺道:
“妈,今晚为我弹首曲子吧,我还想听那首!”
女人闻言,眼角阴霾一扫,明亮的眼睛里洒满了金色的阳光,随即嗔道:
“就知道偷懒,妈不跟你计较!不过,要听妈弹曲,你得干好今天的活!”
“好好,我好好干不行吗?”
师祈树边呵呵应和道,边轻推着母亲转身进了厨房。
回到柜台,他感受着手里的余温,彻底瘫坐在椅子上。
热乎的,是活的。
真是的,干嘛手那么凉,吓死我了。
“嗯,那个……少当家,你没事吧?”
师祈树猛然抬头,把柜台旁的帮工小姐姐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不仅是帮工小姐姐,就连桌上的客人都在看他。
呃……
我真的是疯了吧。
默默抚胸,师祈树用目光和点头向客人们一一传达歉意,希望大家能用看正常人的眼光看他,或者干脆不要再看着他了。
正当他奋力挽救形象时,他看到了一个令人在意的身影。
那是一个套在黑色外套里的人,身形单薄,坐在室内还戴着帽子,脸捂得严严实实。更可疑的是,那人一个人霸占了一整张靠窗的黄金桌,一直傻坐在那儿竟然都不点菜!
从那人旁边来来过过的服务员都眼瞎了吗?
师祈树决定亲自出马。
他摸出一张菜单,径直朝那人走去,并迅速组织好语言,思考着该怎么推荐妈妈的新品菜。
“这位客人,很抱歉让您久等!您想要点些什么呢?本店今天推出新品菜式:八珍血胗炖。这道菜最精华的部分在于独家秘制鸭血……”
没等师祈树开启他的长篇大论模式,那神秘的客人就有了反应。一根手指从那人宽大的衣袖中探出,点在了菜单的某处。
好白皙纤长的手指,指节分明,白到透明、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不着痕迹地收回欣赏的目光,他看向了那手指点处:超甜百冰果。
难道这人是来喝下午茶的?没搞错吧,现在是晚餐时间。
不管了,师祈树记下信息,直接塞给路过的服务员,顺便回头瞄了一眼柜台,帮工小姐姐已经替了他的位置。
正好,他要来会会这神秘人。
于是,他继续滔滔不绝:
“请稍等片刻,马上就好。这款甜品是纯手工制作,采用最新鲜的材料,入口甜而不腻,冰而不凉……绝对是夏日清凉解渴居家常备品。”
师祈树差不多刚说完,服务员就送上来了。
看到面前五彩缤纷的百果冰淇淋,晶莹剔透,折射着雪白的光,那人稍稍抬起头,露出了同样白皙的脖颈和下巴,似乎还有一缕银发。
真少见呐,这就是隐藏真面目的原因吗?
师祈树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直盯着对面那人,简直想用目光揭开那人的帽子。
而那人却是对冰淇淋全心全意,完全不在乎对面莫名其妙坐了个人。
只见那宽大的衣袖里探出一整只白皙的手,伸进阳光里,捏起银勺,小心翼翼地挖下沾有西瓜粒的奶油,缩回帽里,然后传出牙齿和银勺清脆的碰撞声。
师祈树正吐槽那人怎么这么谨慎,连嘴巴都不露出来,就听到了熟悉的空灵女声从对面传出:
“好吃。”
虽然很轻,但他还是听到了。他霍然站起,脸色惊恐,仿佛被唤起了遗忘的噩梦。
是那时的声音!
是她?救了我和妹妹?!
不,不
那应该是个梦啊?
嗯,那是个梦。
但接下来那女声仿佛洞察他的心声,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幻想:
“被刺穿的时候,痛吗?”
问话之人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叙述一个平淡的事实。可听在师祈树心上,却莫名能勾起汹涌的怒火,他拍案而起:
“当然痛啊!痛死了!”
话一吼完,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瞬间露出了更大的惊恐神色,一下子摔倒在座位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过随即他又像溺水之人一样,挣扎着爬起来,厉声质问对面那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我刚才试过了!也很痛、是热的,不,我妈妈还活着!”
他眼里死盯看对面那个若无其事吃冰的人,没注意到他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安慰自己,眼里竟对那人流露出乞色,乞求她:不要,不要再否定了!
那人吃到一半,终于停下来。
依旧是不温不火的语气:
“答案你从一开始就明白。”
只一句话,便彻底击挎了少年勉力支撑的身体。师祈树终究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真的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虽然很真实很细致,简直跟现实没两样,但是……不合逻辑啊——
那朵栀子花居然放在阳光下!细心的妈妈总会把它摆到阴凉处啊;
帮工小姐姐在他睡着时也没给客人结帐,偏要他醒了才来意思意思;
那些客人更是眼熟……根本就在噩梦里的地板血泊上见过!
而这无处不可疑的少女,就像是在专门等着他一样!
最关键的是……妹妹不在!
“我妹妹呢!她怎么样?还有我妈妈到底是……?为什么我会在梦里感觉到痛?我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师祈树恢复清醒后,坐起身,认认真真地询问对面的少女。他的直觉告诉他,她知道这一切的答案!
而黑色连衣帽下的人对他的提问置若罔闻,至始至终都在不紧不慢地品尝着甜冰,似乎沉溺美味无暇其他。
他感觉到满腔的悲愤与焦急在酝酿、在膨胀,但在黑衣少女面前他又本能地感到敬畏。他压抑着怒气,不耐地脱口道:
“请……回答我!”
当他说完请字时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
“悠久唯,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唯,但不允许告诉其他人。”
悠久唯放下银勺,抬起头,平视着对面的少年,终于开口道。
师祈树震惊地看着少女的双眼,再也无法思考——
那是一双平静而深邃的血红眼眸,不猩红刺目,也不奸邪恐怖,无波无澜,无喜无怒,纯净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宛若……九重天上的神明一样!
仅仅是对视,就让他为自己的卑微而羞耻,为自己的冒犯而悔恨,为自己的无知而急于献上最忠诚的忏悔!
片刻后,少女微微低头,遮过目光。
师祈树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背后早已湿透,心脏也狂跳不止,更可怕的是,他已经无法违背她的话语了,从他深陷血眸的那一刻开始!
“人类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梦会成真,你也会感到痛。”
悠久唯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又放在银勺上,一边留恋地把玩着,一边解释道:
“而这里,是亡者的梦。不存在生者。”
闻言,师祈树眼晴一亮:太好了,他妹妹还活着!他妈妈却……不对,那他自己呢?
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少女继续道:
“你,是我带进来的。当然,你可以选择永远在这里陪你母亲,只有在这里,你才可以见到活的母亲不是吗?”
“这……”
师祈树内心深处确实无比地渴望:好不容易妈妈复活了,再也不要失去妈妈了!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别人编的梦而已!就算是再不想承认,妈妈也已经……而他的妹妹才是还活着的人,才是他最要珍惜的人!
下定决心后,他正要开口,对面那人就先站起来了,还是那不喜不怒的声音:
“记住你的选择。这世上,不只有我可以操控你的人生。”
少女不再作停留。
她转身离去,从推杯换盏的客人与匆匆忙忙的服务员身边走过,却没有任何人挽留她,甚至,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然后,她的背影在门前停顿下来。最后的金色余晖洒在她的脚边,晚风轻吹她宽大的连衣帽,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轻盈如风,她空灵的声音最后小声道:
“多谢款待。”
师祈树听了,再也忍不住,高声呼喊道:
“谢谢惠顾!!”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黑衣早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