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一、来自远方

这一日黄昏六时许，周坤逸结束为时一年的研究，与同伴庆功完，离开科研室往地下车库开车。

刚坐进车里，泰阿便来了电话。他永远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哪里，她身边，有太多泰阿的眼线。周坤逸见车子屏幕上现出他的头像，已经笑起来，按下接听键：“泰阿！泰阿！”

虽然知道他一定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给她电话，但那一头的喧嚣热闹依旧在车厢中听得清清楚楚。“就知道你不到这个点不能脱身，现在塞车高峰期，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地点离你不远，拐个弯就到，我们等你。”

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出车库，周坤逸笑：“我不是主角，你何必非要叫上我？你知道我不适应人多的地方……”

密闭的车里环绕着泰阿低沉的笑声，周坤逸能想象他略显稚气清秀的笑容：“嗯，我也不喜欢。所以你务必来陪我，否则，这一夜可难过了。”

“十分钟，等我，马上到。”路途其实极近，也许不必。但她有私心。

傍晚的市郊自然是塞车高峰期，对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来说，这时候却最清幽寂静。泰阿素来烫贴，诸事安排得细致周到。今夜，是公司一年一度的年会，想不到，为迁就她，公司上下近千人，全从市中心奔波到十多公里外的市郊来。

苏州的高新区毗邻烟波浩渺的太湖与苏州古城，颇负“真山真水园中城、科技人文新天堂”美誉，是国家级高新区。绮丽殷红的余晖缓缓坠入粼粼太湖，天空现出迷人紫光，迷蒙的月色与点点繁星交相辉映，湖上尤有优雅轻盈的白鹭徘徊不愿归去。若可以，她实在想放下无谓的应酬，把车停在湖边，享这值千金的一刻宁静。

远处地上刺目的警示牌令她自美景中回神，一辆车子停在路边，车下躺着一个……小孩？！周坤逸下意识想停下车施以援手，但当她看清另一侧道上停着的车内情景，本能地，指尖按下紧急拨号键。

那车上坐着三个十六七岁大的少年男女，一个个哪有撞到人的惊恐。尤其，那女孩，手中握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德产西格绍尔P226手枪，正瞄准了……她？

几乎出于瞬间自卫，她狂按喇叭不放，油门踩尽，令车子极速飞纵。惊魂中，车厢内已听见泰阿的喊声，但她来不及回应，对面狂闪的远光灯与尖啸的鸣笛声令她无暇分神，生死一线间，迎面疾驰的货车擦着她的车身而过，与身后那辆车撞个正着。

轰然震响惊得她全身冷汗淋漓，不敢停车，只能用眼角去瞥一眼后视镜，那一处……

“逸儿！”车厢里传来泰阿的叫声，应是刚才刺耳的声响吓到他，不住的叫唤声竟有颤意。猛踩刹车，把车停稳。她不可思议瞪着后视镜：“泰阿……”她喘一口气，“快来，我……我……见鬼了！”

不过两分钟，熟悉的车子停在她车前，泰阿飞扑赶至。到这刻，她才敢开车门。但她双脚绵软，根本动不了。

泰阿探身将她紧紧抱住，一迭声来问：“可有伤到哪里？逸儿，逸儿，你没事吧？”

她却只挣扎回身，去看那身后空荡荡的马路，那里，连刹车痕都没有。“泰阿，刚刚……那里有车祸。”

泰阿一怔，松手直起身望过去。周坤逸就着他的手臂步下车子，避入他身后，但泰阿的车灯将她的车身照得清晰明白，车身上的划痕历历在目。适才的一切，不是她的错觉。

十分钟后，警察来了。录下口供，查了天眼，竟一无所获。那两辆肇事车子与货车所发生俱在盲区，唯一令警方困惑的，是那货车确实在上个路口出现，因何整辆车突然消失无踪，一时也解释不清。

周坤逸的车子被扣下，以供取证。好歹人没有酒驾，一小时后被放行。这一路，她瘫在泰阿身上，根本无力支撑。

“我先送你回家。”泰阿抚着她的脸，轻声道。

“可是，你还有酒会。那么多投资人都到场了，你肯定不能留下陪我。”那寓所空荡荡，这一刻，她实在不敢一人呆着。“我没事，人多，我就不怕了。”

“真的？”泰阿面色凝重，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神色。

“你出来那么久，伯母一定又要大发雷霆了。”她笑，“呆会我躲起来，你千万别说出来接我。”

他只静默。

躲？泰阿堂而皇之牵着她的手步入会场时，她已能真切体会如芒在背是什么感觉。泰阿母亲秦修女士立在台上，正朗朗致辞，但台下众人的反应已让她望见落座席间二人。面色一沉，到底姜是老的辣，状若无睹，继续慷慨陈词。

“总裁，”有人俯身在泰阿身旁附耳，“马上就到敬酒环节了，这边请。”

泰阿便颔首，笑着来与她道：“我很快回来。”

周坤逸深吸口气，看着香衣丽影把他领走。首席是偌大二十位的桌子，席间所坐，每一个皆是业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她，一个镇日埋首实验室的书呆子，实在不知该如何与这些商贾名流寒暄搭讪。惟有，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着。

“听闻，秦总的未婚妻是赫赫有名的国家生物质能人才？”你不理会人家，不代表人家不会与你攀谈。有人笑道：“国家如今大力发展支持新能源，秦总委实有远见，难怪此次又得孙总青睐，投下巨资鼎力支持进军内蒙新能源开发。”

“新能源是国家的重大战略新兴产业，必须具备项目规模化发展，既然国家支持，我们更要大力投入才能见效。却不知周小姐手上还有何创新专利……”

她对商业运营一窍不通，他们问的，她也不便妄言，只能讪讪回应。这一夜下来，脸上必然多几条纹路。

台上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泰阿喝下不少。这些年，大约也都练出来了，可每一次，她知道代价必是整夜揪心的胃痛。她能做的，惟有趁人不备之时偶尔偷偷替他把酒换掉。

自席上退出，躲到外头。太湖边上的夜景真美！若无这一隅的华灯喧嚣，应可赏得静谧无垠的星河。

“周小姐。”几位职员也躲到外间湖畔，赤足涉入湖水嬉戏。她们扬声招呼。

颔首与她们微笑，沿长廊向湖中芦苇丛去，夜风习习，拂动一片片摇曳多姿的芦花，如浪。身后，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也一并钻进她耳朵。“周小姐跟着老大也有十多年了吧？怎么都静悄悄的，没个正式名分？”

“听说皇太后不肯点头。两人就这么耗着。”

“公司马上要上市，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上市前还是上市后结婚，到时，要是离婚了，肯定又是一场大战……”

“看不出来，你挺黑心的哈？人家还没结婚呢，就盼着离婚。就算老大离了，亚洲光伏这块大肥肉也掉不到你嘴里。”

“其实，我说，周小姐挺好的，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要不是她父亲当年……啊！”

“可不是……诶！水里……水里有什么在咬我的脚！”

“真的有东西……”尖叫声此起彼伏，女孩子们挽起裙摆，从水中跳上廊间，相互搀着飞奔逃离。

水里？有什么？这一处全赖酒店大堂金碧辉煌的灯光余晖延展到这片水域，若非早先的惊魂车祸，她也不致被她们吓到，但这一刻……

“周小姐！”耳畔有人唤。

下意识循声望去，未料，一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在她身后，她这一回头，几乎便转进对方怀里。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唉！刚才这廊间，明明只有她。即使长廊直入芦苇丛，也不可能……而且，这人未免太唐突无礼了！心有怒意，抬头望去，却愣住了。

不过一袭白衬衫西裤，幽黯的灯光依旧不能湮没这人如流光皎洁的清隽姿容。这是与泰阿完全不同另一种类型的男子。若说，泰阿是炽热盛阳，这人便是清冷玄月。泰阿笑起来，时而潇洒无忌，时而稚气未脱。而这个人，仅微微温濡浅笑，竟比女子更窈窕风流。非她所欲的，她面颊烧烫，而对方……是她看错吗？他因何眼尾忽有红晕迷蒙，似盈醉意？

“对……对不起。”她慌而大退一步，垂首致歉，转身要逃。至于为什么要道歉，她一时也闹不明白。只知快快回到泰阿身边，便是好的。

“周小姐刚才来的路上好像遇到些小意外，不知人可还好？”

周坤逸足上一滞，他怎么知道？

“你们报警时，我的车子正好在警车后面。”他道，“我见二位车身上的刮痕，不知出了什么事故，便停下来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周小姐大概惊魂未定，没有看见我。”

“没什么，您有心了。”略躬身，待走，又听得，“前些时候苏州出了些怪事，不知周小姐有无留意？”

这人……似有备而来。周坤逸回身，瞪着他：“你想说什么？”

哪知，他只笑着，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周小姐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那些事，为什么会发生？也许，他们，是冲着周小姐来的。”

她记得那管乌黑的枪洞，与那三个孩子不符年龄凶残阴狠的眼。自小，因父亲所营业务，她的玩具便是各式各样的军械与模型。一把枪械放在她面前，晃眼功夫，她已经能辨出真伪与属性。但这个人，她与他素昧平生，谁知，他和那些孩子，又有什么渊源。“这位先生，您若知道细节，不妨向警方直言。协助调查是所有市民应该做的。如果您能帮警方快速破案，也算为民除害。”她冷声道：“但如果您以为能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得到什么，对不起，不可能！恕不奉陪！”

说完，头也不回地飞奔，脑海中，亦不住搜索，那厅中适才哪一席，曾经见过这人？所幸，对方并未追上来。直入宴会厅，适逢侍者捧着各式饮品站在过道，随手接过一杯一口喝下，冰凉舒爽的口感让她定下神来。眼中，见得厅中所有聚光灯霎时全投向舞台，泰阿与众位佼佼者在高台上启动合作仪式。呵！满堂的欢呼喝彩声与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不绝，所有目光，全聚集在泰阿一人身上。多好！年少有为，肩负重任的泰阿，永远不会辜负众望。而她……不过只是台下仰望着他的，极微不足道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