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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上

木木想……

  萧清走的那天,猫儿打碎了东门放着的青瓷花瓶。

  萧清是棠雨家对门的公子,萧家太祖是前朝时有权有势的文官,一生清廉,留给后辈的除了这个皇帝御赐的宅子就是传了几世的好名声。朝廷覆灭后,萧家从商,生意不温不火,却一直乐善好施,是徽州有名的大善家。

  棠雨见到萧清的时候,他执着木勺给前来乞讨的穷人家舀了满满一碗米粥。她拉拉身旁嬷嬷的衣袖,问他是什么人。

  “那是萧家的公子啊,是小姐曾爷爷好友的后辈,往后小姐住在老宅,和他就是邻里了。”

  彼时棠雨方才总角之年,匆匆一瞥,却是忘不记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公子了。

  萧家和棠家乃是世交,棠雨随父亲搬来徽州老宅的第二日,萧家老爷就带着萧清前来问候,棠雨被嬷嬷带着不许上堂前,她心下痒痒,哄着嬷嬷去帮她煮她平素最爱喝的银耳羹,就悄么声地溜进堂前屏风后。

  萧清穿着一身灰青衣裳恭恭敬敬地端坐在他父亲旁,脸上带着一抹礼貌却不显疏离的微笑,倒是露出几分温柔。

  棠雨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透过半透的屏风瞧着,不料身后一个小厮一进门瞧见她偷偷摸摸的模样,冷不丁吓了一跳,唤了声小姐。棠雨正是做贼心虚的时候,此时被小厮撞破,心里狠狠一跳,却是稳不住前倾的身子直直往前扑去。

  画着泼墨山水的屏风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堂上的大人均被她一惊,视线齐齐向她投来,棠雨脸上好一阵热,顾不上喊疼忙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低头绞着手指望着父亲,棠雨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平常最是受宠,但这次着实是出了大丑,饶是最疼她的父亲也沉了脸色。

  萧家当家见气氛低沉,忙替棠雨开脱:“这伶俐漂亮的小女儿,想是贤弟千金吧,啊唷可是摔疼了?”

  棠雨向萧家当家施了施礼,声若蚊蚋:“谢伯父关心,小女无碍。”

  棠父从善如流:“犬女顽皮,倒是让足下见笑了。”

  萧父颇为洒脱地挥了挥手:“孩子心性,无妨,许是家里来了人好奇,又憋得慌了,这些你我不也无法免俗么?”

  两人拱了拱手,放声爽朗地大笑,棠命下人收拾了这一地狼藉,萧父见棠雨微微局促的样子,说:“你我讲话,对孩子来说确是无趣,听闻贤弟府中的园子别有一番美景,不若放两个小辈去踏踏青罢?”

  “也好,雨儿,”棠父招了招手,唤棠雨上前,“带你萧家哥哥去园子里玩玩罢。”

  棠雨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了望萧清,红着脸点了点头。

  萧清轻轻牵着棠雨的手,由她领着自己到后院去,园子里一树梨花开得正盛,地上落了满地的花瓣,仿若一条天然的花毯,旁边有人走过,衣摆掠起的风直带着白色的小小花瓣扶摇直上。

  树上有归燕新筑的窝,其间有嫩黄色的喙不时探出,叽叽喳喳地呼唤父母,棠雨瞧着新奇,仰着头想看得清楚些,萧清看她努力踮着脚扬着脖颈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双臂一展手托在她腋下将她抱起来。

  棠雨见自己忽然离地几尺,却也不惧,指着那小小的幼鸟咯咯地笑起来。

  园子东面假山下有嬷嬷新给棠雨扎的秋千,她牵着萧清献宝似的给他瞧,这个年纪的棠雨实在是可爱,小小的一团,眼睛扑闪扑闪的,直看得萧清软了半颗心,他小幅度地给棠雨推着秋千,看着她的腿随着秋千抬起折下。

  煮好银耳羹的嬷嬷迈着小碎步过来招呼他们去旁边的亭子歇息,可还没等两个孩子落座,萧家随行的小厮就过来叫萧清回府了。棠雨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看着萧清,萧清笑着弯腰摸了摸她的头:“日后若是得空,哥哥再陪你逛园子罢,下回我请你到我们萧家府上做客可好?”

  棠雨这才笑起来,点了点头,看向萧清的眸子里似布满夏日萤光。

  可后来几日到底是没什么空,棠雨被她爹赶着去私塾上学去了,旧王朝覆灭后,社会上宣扬民主平等,女子的地位高了不少,倒是能与男子一般去学校学知识,萧清长棠雨三岁,早早地在学校读书了。

  私塾里的老先生满嘴之乎者也,棠雨待得索然无味,她有几日瞧见萧清在路上碰的书,上面净是歪歪扭扭的洋文,不过看起来可比孔夫子的艰涩语言有趣多了。于是她求了好久,终于得偿所愿去了萧清的学校。

  母亲给棠雨缝了个新书包,这一背,就是两年。

  两年后的棠雨是个大姑娘了,脸上的婴儿肥也消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学校里的男生常常在她书桌里塞些肉麻的情诗,棠雨看也不看那些狗爬字,扔了了事。

  那天下学,棠雨匆匆忙忙收拾了书本就追出去,紧赶慢赶地追到刚从教室出来的萧清,她在教室后门站定,理了理自己的麻花辫,平稳了呼吸小跑到萧清身旁:“清哥哥!”

  少年期的萧清身形拔高了许多,比棠雨高去了半个头,他转过头来看着棠雨,眼底盛满温柔的笑意。

  棠雨抿了抿唇,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啊对了,有件小玩意,”萧清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物件,“我随便做的,送你。”

  棠雨双手接过,那是个仿人的木雕,表面打磨的光滑平整,这木人扎着两根麻花辫,柳叶眉,杏仁眼,唇角微微扬起,身子纤瘦,俨然是棠雨的模样。

  棠雨愣了一愣,珍而重之地捧在手心,这木雕栩栩如生,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功夫细心雕刻的,棠雨仿佛吃进一大口蜜糖,满心甜滋滋的。

  “明日休假,园里的荷塘里荷花正盛,去赏赏吗?”萧清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的清爽,却又平添一份柔软。

  “好啊,那我叫嬷嬷给我们带些瓜果,一边赏美景,一边品美食。”棠雨的声音里满是雀跃。

  萧清摸了摸她的头,说:“好。”

  园子里的荷花果然已经争先恐后地开了,确是一番“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萧清手里提着食盒,跟棠雨并肩走在湖上的小道上。

  他们在湖心亭坐下,将瓜果一一摆开。湖心亭内一扫初夏的闷热,凉风从水面上掠过,拂在面上唯余一片清凉。

  萧清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管玉笛,亮给棠雨看,这玉笛遍体是清透的白色,好看得紧,棠雨接过来仔细瞧,越看越好看,半晌后她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将笛子还给萧清:“这样好看的玉笛,只可惜我不会吹奏。”

  “我教你啊。”萧清六指捂住笛孔,仰头吹出一段煜煜之声,笛声千回百转,苍心悦耳。

  棠雨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萧清,心跳如雷,回过神来后她连忙往嘴里塞了几块桃花酥,唯恐那砰砰的心跳声让萧清听了去。

  萧清见她吃得急,倒了一杯茉莉花茶递到她手边:“慢点吃,小心噎着。”

  棠雨接过杯子仰头灌了进去,却不敢看萧清,低着头擦着唇边。

  萧清取出帕子伸手替她擦了擦嘴角,棠雨猛一抬头,两颊通红,眼睛湿漉漉的,藏着满满情意。

  两相对视,终是棠雨先败下阵来,她慌忙起身,走到廊边假意看那争奇斗艳的满池荷花。荷花细细的茎托不住那硕大的花朵,花儿摇摇晃晃的,似是微醺了般。

  棠雨直到心绪平静下来才回头看他,萧清敛了神色,微笑着看她。

  那天萧清吹了好几首曲子,棠雨最喜欢那曲清平乐,于是萧清给她吹了一遍又一遍。

  暮色四合时,棠雨正收拾这杯盘狼藉,却听萧清轻声唤她,她抬头应了一声,天色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脸。

  “半个月后,我要远赴重洋,去外国留学。”

  “什么?”棠雨忽觉耳畔尽是阵阵嗡鸣,连她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我要去日本留学,去学习人家的制度,回来,才好尽我所能报效国家。”

  棠雨向来是知道萧清的志向的,他一刻不停地学洋文,看洋文翻译过来的书籍,就是为他那一腔强国热血。她深知萧清已下定决心,自己再也劝不动,只低下头掩住泛红的眼眶。

  “去,去多久?”棠雨极力掩饰声音中的颤抖,可是好像于事无补,萧清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艰涩:“两年后,我必学成归来。”

  棠雨深深呼吸几口,抬起头极力扯出一个笑:“那便预祝清哥哥高步云衢,来年衣锦还乡,成栋梁之才,报效国家。”

  在学堂清晨的郎朗读书声中,在棠雨一次次抚着那木雕的思念中,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是第二年元宵,棠雨被嬷嬷裹成一个雪团,读着书上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棠雨只觉满心舒适,她用手摩挲着书页,抬头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然后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悄悄捂着嘴笑。

  “笃笃”两声,响在身后,棠雨扭身去看,却见是落了满身雪的萧清,他穿着雪白狐裘,清爽的短发上的雪被屋子里暖烘烘的热气。棠雨的眼底忽然涌上了泪,她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飞身抱住他,在外留学的一年半,萧清健硕了不少,整个人神采奕奕,与过去相比大有不同。

  棠雨伏在他身上哭得抽噎不止,萧清心疼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不哭了,不哭了,雨儿是大姑娘了,还哭鼻子叫人家看了去丢人。”

  棠雨站直身子红着眼看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阵泛疼:“是哥哥不好,叫我们家雨儿等这么久,我随你罚,好不好?”

  “那就罚你给我吹一晚上的清平乐。”棠雨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萧清刮了刮她的鼻子,哄道:“好,好,你说什么哥哥都应你。”

  棠雨面色稍霁,伸手拂去萧清肩上的落雪,得知他一下船就赶来见她,红着脸推他去椅子上休息。坐了一会,萧清握住棠雨的手站起来说:“带你看样东西。”棠雨由着他拉着走,出了府门去到徽州最高的摘月楼,天色已暗,元宵节热闹非凡,但摘月楼地势极高,集市里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听不分明。萧清牵着她走到护栏前,突然抬起手遮住她的眼睛。

  “雨儿,哥哥给你个惊喜。”

  话音一落,萧清放下手,眼前的天空炸亮大片大片的烟花,流光溢彩,一瞬间这一小片地方亮如白昼。

  棠雨盯着眼前缤纷的流光,一时间忘了呼吸,耳边是烟花炸裂时的巨响,她扭过头去看萧清,眼眶又是一热。

  她看见萧清好像说了句什么,是句洋文,她听不清,也看不懂,迷茫地看着他。萧清却不愿再说一遍,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喜欢吗?”萧清凑近她问了一句。棠雨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前的一幕幕被她深深刻进脑海里,成为她日后那段时间一遍遍回忆的甜蜜。

  元宵过后,便到了春节,萧清跟着他父亲到棠府来拜年,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两个小辈关系好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棠雨拉走了站在堂前的萧清,去园子里赏雪。

  梨树上压着厚厚的雪,数年前的燕巢还藏在光秃秃的枝桠深处,棠雨眼尖看见那燕巢,想起数年前他们第一次走在这园里,笑着与萧清追忆。

  “你那个时候,小小的一颗,我瞧着,便喜欢的紧,拿你当我的小妹妹。”

  听见最后三个字,棠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有接萧清的话头,自顾自地闷头走着。她走出去几十步路,忽听见一曲熟悉的笛声,她扭过身去,看见萧清站在树下,正低头吹着那管玉笛。棠雨呆立在原地看着萧清,一曲毕,萧清温柔的声音响起,一如那年湖心亭上:“我这人,实际心思愚钝,从不懂什么情情爱爱,这么多年唯放一人在心上,我为她花了一个月做一个小小木雕,为她吹了一遍遍的曲子,为她放只属她一人的烟花,”萧清的视线直直望进棠雨的心底,“雨儿,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呢?”

  棠雨倏忽落下泪来,提起裙子朝他奔去,直直扑进他怀里:“雨儿以为,该是这样的。”

  萧清搂紧了棠雨,轻轻吻了吻她发顶。

  身旁的梨树上有一处极隐秘的枝桠上开了一朵小小的梨花,被那雪白的雪掩着,却也不败芬芳。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两人的相处更融洽了几分,但也平添几丝暧昧,棠雨每每和萧清独处时,都好像喝了几盅新酿的梅子酒,晕乎乎甜滋滋的。

  萧清留洋回来,加入了一个组织,棠雨不懂,那时时局并不很太平,国内两党争斗,寻常人家只求一个平安。

  棠雨半年前已从学堂毕业,棠父并不支持女儿家出门闯荡,棠雨便闲适在家,萧清一直很忙,并不能抽出很长时间来陪她,她也不能帮萧清做什么,一日二人赏梅,萧清送了棠雨一管与他一样的玉笛,棠雨惊喜地接过,细细一看上面刻了两个小字:吾爱。

  棠雨闹了个大红脸,攥紧了手中清凉的笛身。

  “你不是赋闲在家么,我赠你这管玉笛,给你抄了清平乐的谱子,我教你如何吹奏,你若是无事,便学学你最喜欢的这曲子,可好?”

  棠雨点点头:“学来吹给你听。”

  萧清宠溺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

  两人并没有遮掩这段情意,大大方方地同双方父母说了,两家向来交好,多了这段姻缘更是亲上加亲,萧家马不停蹄地向棠家提了亲,萧夫人可是从小就喜欢棠雨这个乖巧姑娘,迫不及待要迎她入门。

  两家筹备着婚事,萧家辟出一座新的院子,作为二人的新房,准备地差不多了,萧清带着准新娘子去新房瞧上一瞧。棠雨神神秘秘地叫随行小厮捎了一个上好的青瓷花瓶和一面鎏金铜镜,在东门的黄花梨台子上放了花瓶,西门的台子上安了铜镜,她仰头朝着萧清笑得两眼弯弯:“东瓶西镜,一生平静。”

  可世事从不顺遂人愿,二人成亲的前一天,从会馆里回来的萧清蹙着眉敲开了棠雨的房门,彼时棠雨正按捺不住满心欢喜地比划着喜服,看萧清来了,蹦蹦跳跳到萧清面前:“好看么?我娘托人在姑苏定制的,上面的鸳鸯都是极精细的苏绣,制作可是不易。你瞧,是不是栩栩如生?”

  萧清定定地看着棠雨,仿佛怎么都看不够,棠雨这才觉出萧清神色不佳,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雨儿,对不起,明儿,我们不能结亲了。”

  萧清的话宛若一到晴天霹雳,劈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嘴唇翕动半晌,再开口已带上哭腔:“怎么不能了,出什么事了吗?”

  萧清捉住棠雨颤抖的手,声音里夹着疼惜:“时局动荡,日寇入侵,东三省前几日已经沦陷,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我已主动请缨,明日要奔赴战场。雨儿,我寒窗苦读十数载,留洋时看透了国人的懦弱,列强的野心,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只为助国家摆脱东亚病夫的耻辱,如今战事吃紧,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明白,清哥哥,我明白,我懂的,我懂你的壮志雄心,我……”余下的话被压不住的哽咽锁在喉间,棠雨只觉心痛如绞,弓着背再难成句。

  萧清抱着抑制不住哭出声的棠雨,眼底有些湿润:“雨儿,等到山河平稳,我立马回来娶你为妻,是我委屈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棠雨埋在他胸口摇了摇头:“清哥哥你是为国家,为人民,你没有对不起我,雨儿以你为荣,真的,可是,清哥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着你来娶我,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好不好?”

  “好,好,我答应你。”萧清拥紧了不住流泪的棠雨。

  第二日一清早,棠雨随着萧棠两家父母一齐到火车站上送萧清,前两日刚刚落过雨,月台上弥漫着浓重的雾气,棠雨千般不舍地看萧清上了火车,火车喷着蒸汽高高地鸣了一声,轰隆轰隆地往前滑去,没多一会就隐在雾中,萧母怜惜地握住立在原地不住眺望的棠雨,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

  棠雨回了二人的新房,不料檐上蹿来一只猫,一个不留神让它打碎了东门的青瓷花瓶,棠雨心里狠狠一跳,慌张地叫人拿了一只新的花瓶来,她将花瓶放在原本的位置上,严丝合缝地对准了先前那只花瓶在黄花梨台子上留下的浅痕,倏然掉下一串泪。

  半个月后,棠雨收到了远赴万里送来的信件,萧清字如其人,清秀儒雅,上面写了些路上的见闻,寥寥几句概括战场上的纷扰,棠雨知道萧清几笔带过是不让她担心,可是棠雨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自萧清走后再也没安定下来。

  信的末尾独句成段,萧清珍重地写着:与君远隔千里,倍觉思念,望一切安好。

  棠雨的心酸软一片,她抽出纸伏案写了长长一封信,眼泪滴在信纸上,洇开一滩墨水。

  写完信托小厮寄出,棠雨拿起桌上的日报看,萧清走后她每日都叫嬷嬷去街上买报,时时刻刻关注着前线战事。翻到第二面时,棠雨的视线停驻在一片小小的报道上,那一刻,她暗暗下了个决心。

  萧清离开徽州的三年里,他因战事焦头烂额,只送了五封家书,棠雨的书信倒是不少,说着琐碎的日常,萧清看着她娟秀的字,心下一片宁静。

  东三省沦陷后,他随着部队去了北平,他在日本接受过军事教学,在军队里被任命为13连连长,他在三年里见了太多的死亡,所以的悲痛无奈均转为对日寇的愤怒。一次训练过后,团里传来了电报,说是日寇偷袭,让他们连夜赶去支援。萧清不敢耽搁,趁夜奔赴战场,他们到时已是火光四起,爆炸声响在身前不远处,空气里充斥着硝烟和鲜血的味道。这一场恶战打了一整夜,东方泛白时不绝的爆炸声才渐渐停止,他们守住了这一块地方,却也伤亡惨重,萧清去后方探视伤员时,遇上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棠雨带着白色的纱布口罩给病床上的人处理伤口,子弹从他小腿穿过,伤口翻出血红的肌理组织,前线麻药紧缺,这样的伤只能直接处理,那士兵咬着棠雨给他的纱布,疼得满额头都是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棠雨手脚麻利地处理完了,用胶带固定好纱布,直起身说:“好了,你安心休息,明天我给你来换药。”士兵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向她道谢,他抬头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帐篷门口满身灰尘的人,忙敬礼问好:“连长!”

  棠雨好奇地抬眸看去,然后那夜夜魂牵梦萦的身影就这么撞进她眼底,几乎是对上眼的那一瞬间,棠雨就落了泪,看见棠雨的泪水,萧清才回过神来,冲着伤兵点点头,走过来拉起棠雨的手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走到僻静点的角落,萧清停下步子,他静静地看着棠雨,没有说话。棠雨摘下口罩,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她瘦了很多,脸上灰扑扑的,被泪水冲刷出两道痕。

 “你来这做什么?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萧清的声音干涩,战场上硝烟纷飞,几乎熏坏了他的嗓子,棠雨听懂了话语里的万般关心,深呼吸了几下平静心绪,轻轻说:“我知道,你别担心,我能保护好自己,清哥哥,你怎么样,你来医务处是受伤了吗?”棠雨不禁有些担心,摸着他身上检查有没有伤口。

  萧清猛地抱住她,吻着她的发丝:“你怎么都不同我讲,怎么不同我讲?”

  棠雨回抱他:“我同你说,你一定不同意我来,我学了两年医,一路辗转到了这里,清哥哥,我知道你的抱负,我也是中国人,我也想尽我之力帮助国家,你明白我的,对不对?我承认我是为了你才起这个心思的,可是医者仁心,我看了这么多伤病痛楚,我不想脱下这件大褂,我不想回头。”

  萧清深深呼吸着她身旁的空气,满心酸软:“好,我不拦你,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晓得么?”

  “我晓得,你放心。”棠雨在前线待了不足两月,一直也是提心吊胆,可此时身旁有着萧清,她只觉安定。

  久别重逢,两人执手讲了一晚上的话,可国家危难,萧清只忙里偷闲这半晌难得时光,没多久就要离开了,棠雨是跟着团里的医生团队一起来的,不能轻易离开队伍,万般不舍下,二人还是分了别。

  知道了萧清的队伍所在,断了许久的信终于写起来了,棠雨在信中常常提到家乡的美景,约了无数次游园,萧清应着,在枪林弹雨中寻得了几分安心与期待。

  两人在这乱世中极少能见面,难得见一次没几日又要匆匆离别,可这难得的幸福已足够填满二人的心。

  战争越来越激烈,萧清升了团长,然后一路南下,棠雨她们随着另一只队伍去往了南京,日寇对那里虎视眈眈,棠雨在路上给萧清寄了一封信,说了心里无尽的思念,又告知他接下来的行程,叫他莫要担心。两个礼拜后,日寇展开对南京的攻势,南京的驻军誓死抵抗,却不敌对方先进的武器,在猛烈的炮火下,南京沦陷。日寇在南京丧心病狂地屠杀老百姓,棠雨音信全无,萧清担心不已,却强行安慰自己。

  南京被日军封锁,直到一个月后才有了转机,萧清领着一小支队伍潜入城中,避开日军的巡视,找到了城内中国军队的秘密根据地。他们与军队汇合,萧清终于在逼仄的地下通道找到了棠雨。日军的暴行惨绝人寰,棠雨的精神遭到了巨大冲击,在看见萧清的那一刻,就控制不住自己。

  “我看见刺刀穿透小孩子的身体,他才那么小,哭都哭不出来,我看见他们处决村民,他们把人活埋、枪毙,我每天都能听见人们的哭喊,还有枪声和狞笑,清哥哥,我好怕,我好怕啊……”棠雨哭得喘不上气,紧紧攥着萧清的衣襟,萧清心疼地拍着她的背,他没有看见日军处决百姓的场景,可一路过来,他看见了无数具横陈在街边的尸体,有婴儿,有浑身赤裸的女人,还有满头白发的老人,他们有些还睁大着双眼,死也不瞑目。

  棠雨后来哭得累了,被萧清哄着睡了,萧清赤红着眼去开会商量对策,他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压着心,只欲杀敌而后快。

  两日后萧清接到电报,得知有一支援兵被困在城东一个教堂,周围的敌人虽没有发现他们,但也岌岌可危,萧清当机立断带着一批人前去营救,临行前,在给伤员换药的棠雨匆匆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塞进他手里,用清明的眼睛看着他,说:“万事小心。”

  萧清点了点头,不敢再耽搁,立马潜出去了。

  行动很顺利,萧清带着援军回营地的路上碰见了留在营地的政委和其他人,政委冲上前来说:“营地被敌人发现,我们需转移到城西的另一处根据地,时间急迫,我们快走。”萧清点点头带着人小心翼翼地摸到了城西的根据地。才放下眼前的门,萧清就听见了一声极低的抽噎,他心里慌张,回头找着棠雨的身影,却是一无所获,此时那个抽泣的伤兵哭着说:“团长,棠医生,她刚才为了掩护我,被日军打中了,团长对不起,团长,棠医生没了……”

  萧清脑中一阵轰鸣,他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他挣扎着想要去找棠雨,被身边的人紧紧按住,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渐渐响起小声的哭泣,片刻后那个棠雨救的伤兵递给萧清一张折起的信纸,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铁锈的味道钻进萧清的鼻腔,他颤着手打开信纸,这应该是棠雨在他走后新写的,墨迹还新鲜,她只来得及写一句话。

  清哥哥,梨花好像快开了。

  山上云雾缭绕,满山遍野碧绿苍苍,萧清提着食盒走在山间小径上,此时战事已停,日军投降,中国终于雪洗了自鸦片战争以来的耻辱,萧清拒绝了继续在军部任职的邀请,卸甲归田,回了徽州的那座小城。

  那日之后萧清还是去找回了棠雨,她的尸体已经冷了,紧紧闭着眼,面色平静,倒像只是睡着了,萧清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睁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甜甜地唤一声清哥哥。

  南京收复后,萧清将她的尸体运回了徽州,他找了一片风水很好的地方,那里有一树开得正好的梨花,棠雨一定会喜欢,他将棠雨葬在这里。

  终于走到墓前,梨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那个小小的土包上,萧清拔去上面的杂草,然后将食盒里的瓜果一样样摆出来。

  “这是你喜欢的银耳羹,我今年多放了些冰糖,你嗜甜,一定喜欢,还有桃花酥,绿豆糕,聚芳斋又出了新点心,叫玫瑰贻,我带来给你尝尝鲜。”

  萧清在碑前坐下,轻轻描着上面刻的字:爱妻棠雨。

  “雨儿,现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最是一副盛世佳景,我们俩的愿望啊,都实现了。”

  描完那四个字,萧清抽出那管玉笛,抵在唇边吹出一段曲子,是棠雨最喜欢的清平乐,她曾在信里说她已学会了,可萧清到最后也没听她吹过一次。

  萧清欠她好多,欠一场婚礼,欠一世心安。

  眉眼弯弯的姑娘啊,你何时归来,梨花都开了漫山遍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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