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微凉

月份系列--十月秋微凉

壹

夜凉如水，夜风瑟瑟，跪在祠堂里的我已经觉得双脚不再是自己的了。

“阿嚏！”

好冷。我吸了吸鼻涕，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恨不得现在转瞬天明。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罚跪祠堂，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我下意识皱紧眉头。

我叫秋微，是城南员外秋宏之女。我娘在我三岁时因恶疾病逝，从此我与爹爹相依为命。爹爹曾说我是他的宝贝，他怕我一不小心磕着碰着，甚至连谈生意时都会带上我。然而现在他却为我顶撞后娘，罚我跪一宿祠堂……

“微儿，你整晚没吃东西。这是我做的桂花汤圆，趁热吃。”我一抬眸就看到了一张我这辈子都不愿看到的脸。

“我不饿。”我扭头看向别处，不再看她。其实若撇开我的偏见，后娘娴静温柔，厨艺极好。过去我常去后娘开的汤圆铺吃她做的桂花汤圆，但自从她嫁给了爹爹后，从她做的桂花汤圆里，我只吃出了苦味。

对于我的冷漠，后娘就像没看到，她笑着舀了一勺汤圆送到我跟前：“微儿，这是我改良过的，比以前的更糯更香，你尝尝看。”后娘如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令我心烦。我都说了不吃，她还硬塞给我，我自然是要反抗的。

“哐当”一声，后娘手中的瓷碗应声落地，不少汤溅在了她的衣裙及手背上。看见后娘白皙的手背被烫红，我道歉的话在喉中扭捏地绕了又绕，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一抹白影从门口闯入指着我的鼻尖骂：“秋微，我娘亲好心给你做汤圆，你凭什么这样对她？你还有没有良心！”

这个杏眸圆睁的白衣少女是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也就是后娘的女儿，周泠。呃，不过自从她娘亲嫁给我爹爹后，她便叫秋泠。

看著她噙着眼泪查看后娘的手背，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便被紧随秋泠进来的爹爹一耳光扇得脑袋嗡嗡响。爹爹痛心疾首地喝道：“秋微，你太让我失望了！”

十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被罚跪祠堂，第一次被爹爹扇耳光。说好的要疼我一辈子呢？我的心如灌进祠堂的秋风，苦涩微凉。

后娘是受害者，秋泠看到自己的娘亲被烫伤觉得心疼，爹爹被我气得吹胡子。看到他们相亲相爱围作一团，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外人，不该待在这里，惊扰别人的美好。我深吸一口气，强扼住内心翻涌的苦涩，缓缓起身，迈开酸涩麻木的双腿，悄然走出祠堂，走出秋府。

我的离开，就连爹爹都不曾察觉。站在大门外，我终于委屈地掉下了眼泪，转瞬便漫无目的地狂奔……

贰

淅沥的秋雨飘进破庙。因为冷，我抱着稻草蜷缩在角落里，内心却隐约渴望爹爹能找到离家出走的我。

“爹爹，你真的不要微儿了吗？”我抽了抽快要流出的鼻涕，黯然垂下眼眸，“也许爹爹早就不想要我了，兴许正合了他的心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迷蒙中仿佛有人拍了拍我的脸，说我染上风寒，让我张嘴喝药。被人打脸，我自然不悦，但浑身软软的使不上劲。

难道我真的染上了风寒？思及至此，我便迷迷糊糊地张嘴喝下了汤药。

听到打更声我才醒来，此时已是半夜。破庙内有人生起柴火。难怪我不再觉得冷。我朝四周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大叔正靠在墙边小憩。听到动静，他蓦地睁开眼朝我看来。

“小姑娘，你终于醒了。”道士大叔扬起一抹慈祥的笑端着盛有清水的破碗走到我跟前，“先喝些水。”

看着大叔递给我的破碗，我心头一暖，一涩。“谢谢，大叔。”我伸手接过，眼泪却忍不住滴在碗中。

“小姑娘你……”道士大叔拍了拍我因为抽泣而起伏的后背，小心翼翼地问，“小姑娘，你可是受了委屈？”

我闻言哭得越发厉害，拼命点头：“我爹爹他……不要我了……”

我一边哭，一边向道士大叔倾诉。道士大叔安静地听完后，沉默半晌道：也许贫道能让你爹爹改变对你的态度。

“真的？”我激动地拽住他的衣袖，反复问他，“真的有办法让我爹爹不再嫌弃我？”我以为道士会去给我爹讲大道理。谁知他竟从怀里拿出一支瓷瓶，然后倒出了一颗红彤彤的药丸。

“小姑娘，只要你吃下这药丸，你家人对你的态度就会改变。”

“这……这颗药莫非是传说中的鹤顶红？”

道士大叔一愣，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小姑娘，鹤顶红是一味名贵的毒药。若是贫道打算害你，早在你发烧时，就会喂你喝砒霜。更何况贫道与你无冤无仇。”

道士大叔说的在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接过药丸，忐忑地问：“大叔，这药丸真的有用？”

他捋了捋胡须笑道：“小姑娘，信则灵，不信则罢。”

最终我还是信了，然后硬着头皮朝家走去。此时已是四更，就连趴在路边的野狗都已经睡沉。我看到家门口有人提着灯笼四处张望。

是爹爹！

叁

夜风袭人，听到脚步声爹爹蓦地抬起头朝我看来，借着灯笼的柔光，我清晰地看到爹爹的眼中腾起了一层水汽。爹爹上前将我紧抱在怀里：“微儿，这几日你到底去了哪里？是爹爹错了。爹爹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动手打你。”

爹爹已经许久不曾抱我，我鼻子一酸，哽咽道：“爹爹，你还会嫌弃我吗？”

爹爹却叹气道：“傻孩子。爹爹从未嫌弃过你。”

看来道士大叔的药丸果然有效！

从我那日回家后，我发现不仅是爹爹，就连后娘和秋泠对我的态度也有所改变。后娘不再像狗皮膏药般黏着我，秋泠也不再对我大呼小叫。她们对我很是恭敬，好似我依旧是秋府的大小姐，而她们不过是住在府上的客人。

这几日，爹爹事事依着我，他为秋泠买的古琴，我说想要，爹爹便让秋泠将古琴让给我。她为后娘买的丝绸，我说想要，爹爹便送去绣庄做了一套襦裙给我。

如今爹爹凡事以我为重，我抱着襦裙回到房中，先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看看是否在做梦。大腿被我掐得生疼，我却乐呵呵地傻笑。

这日后后娘跟往常一样，做了一大桌菜，其中有好几道是我喜欢吃的。可因为踩是出自后娘之手，我便没了胃口。

“爹爹，我不喜欢与她们生活在一起。”看着桌上的菜，我放下碗筷说道。

若是没有道士大叔的药丸，这时爹爹定会再给我一耳光，性子急躁的秋泠定会跳起来大骂。

可是现在除了后娘失手摔碗的声音，厅堂内不再有其他声音。爹爹先是蹙眉看我，然后又诧然瞥了一眼黯然垂下眼眸的秋泠。

“老爷……”后娘眼眶一红，发出哽咽的声音。沉默的秋泠紧紧攥着银箸，从她泛白的骨节，我能感受到她的隐忍。

半晌后，爹爹说既然我不喜欢，那便让她们离开秋府。我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开心，反而……有些于心不忍。

但对别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经过一番挣扎，最终我再次看向后娘苍白的脸，点头道：“好。”

爹爹办事素来有效率，翌日我醒来后，便再没看到她们。“老爷，小姐，午膳已备好。”

桌上的饭菜虽不及后娘所做的色香味俱佳，我却吃得津津有味，只是爹爹没吃几口，便放下碗筷说要去铺子里查账。

爹爹食欲骤减的同时连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为能让爹爹有胃口，这日我亲自去厨房做酸菜牛肉面给爹爹吃。

肆

刚走到厨房门口，我便听到下人们在里面说：“昨日我去买菜，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

“夫人！之前听说夫人是卖桂花汤圆的，大小姐极喜欢吃夫人做的桂花汤圆，甚至连心里话都会告诉夫人。但自从老爷娶了夫人之后，大小姐就再也不吃桂花汤圆了。为让大小姐接纳自己，夫人事事为大小姐着想，熬夜为大小姐绣锦帕，整日琢磨大小姐的喜好。谁知最后竟因为大小姐的不开心而被老爷赶出府。夫人那憔悴的啊！真可怜。”

听到下人提到后娘为我绣锦帕，我不由想起我被罚跪祠堂的起因便是我扔掉了后娘绣给我的锦帕。

后娘尚未嫁来之前，比起她煮的汤圆，我更喜欢她绣给秋泠的锦帕。那时我在后娘的汤圆铺子里边吃着桂花汤圆，边眼巴巴地看着她：“你也给我绣一块吧。我给钱。”后娘却拒绝说，这种双面异色绣极耗时间，她忙着卖汤圆，没空闲。

我当时瞅着她小心翼翼放入荷包的锦帕，打趣说，我也想做她的女儿。

谁知一语成谶……

这日我并未给爹爹做开胃面。等回过神来，我已快走到后娘的汤圆铺。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朝自己的脑门猛地一拍。虽然告诉自己该转身回家，可我的脚却朝对面茶楼走去。从那里能看到汤圆铺的情况。

坐在窗边，我看到后娘果然憔悴许多，就连平时咋咋呼呼的秋泠也像蔫了似的，有气无力地在招呼客人。

“后娘小心！”看到精神恍惚的后娘险些被木凳绊倒，我不由大喊出声。

还好后娘没摔着。见她抬头朝我的方向看来，我立即蹲在了地上。害怕继续待在茶楼会被后娘发现，我匆忙离开，却在回府的路上被一抹突然窜出的白影拦住，“姐姐，你刚刚是特意去看娘亲的吗？”秋泠眨巴着她的铜铃大眼问道。

我脸皮发烫，立即否认：“不是，我刚才只是……路过！”

秋泠此时哪里还有刚才那没精打采的模样，她古灵精怪地挑了挑眉，凑到我跟前：“可是我刚才听到姐姐大喊让我们的娘亲小心。”被人逮住尾巴，我的脸变得更烫。想反驳，却见秋泠从怀里拿出一支我用墨兰制成的书签，她支吾着说：“姐姐，你真的讨厌我吗？”

秋泠拿在手中的墨兰书签是我送给她的生辰礼物。秋泠的爹爹因意外去世，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在汤圆铺帮忙，因为声音大，她总是踩在凳子上扯着嗓子吆喝生意。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吃汤圆便是被秋泠径直拽进去的。那时她拽住我的衣角，眨巴着眼：“大姐姐，我很喜欢你。你尝尝我娘亲做的桂花汤圆吧！”

伍

秋泠笑得很甜，我虽不饿但不忍心拒绝她。后来不知是因为秋泠的笑还是因为后娘的汤圆，我便成了汤圆铺的常客。

我回过神来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秋泠突然像第一次遇见我那般，拽住我的衣角说：“姐姐，我们……还能再做家人吗？其实我……”

见我并未抬头看她，秋泠哽住了。她缓缓松开拽住我衣角的手，变得沉默。

我迈开脚走了没几步，便听到身后低低的抽泣声，然后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我蓦地转身看向秋泠的背影，紧紧攥着手，学着秋泠的大嗓门喊道：“今晚我在家做酸菜牛肉面，你和后娘如果……如果想吃，就回来。”我说完也不去看秋泠是否有回头，转身跑得更快……

我自幼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天是我第一次做饭，虽然面煮糊了，酸菜放得比面还多，可爹爹却笑着说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后娘大概是被我的面酸哭了，秋泠慌忙替她擦眼泪却没有扯着嗓子骂我。

我其实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丫头，不像秋泠那样可以把心里话一股脑说出来。我从怀里拿出后娘绣给我的锦帕递给她，我不过是想让她擦擦泪，谁知她却哭得越发厉害了。然后紧紧抱着我，抱着秋泠。

“娘亲别哭。”秋泠见她的安抚不管用便来拽我，我支吾道：“娘，你……你别哭。我今后还吃你做的桂花汤圆。”

没想到我的话真的管用，后娘听了先是一愣，竟真的就没有再哭，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扼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自那以后，我不再拒绝后娘的好意，也不再故意抢秋泠的东西。中秋那日，我们一起做了月饼。

夜深人静时，我偷偷拿着我藏起来的月饼，跑去后山的一座坟前。这里有我最爱的人之一，我的亲生娘亲。

“娘亲，我没忘记你。”我将月饼放在石台前，点了只蜡烛准备先打扫坟墓再坐下陪娘亲说话。结果却发现娘亲的坟墓被清理得很干净。我鼻子一酸，却笑道：“爹爹他……也不曾忘记过你。”

“娘亲，今天我和后娘她们做了好多月饼，有豆沙馅的，蛋黄馅的……”

“娘亲，爹爹他竟吃了五个月饼！”

我滔滔不绝地陪娘亲说了一宿的话直到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我才站了起来，拍了拍沾染在衣裙上的青苔，望向娘亲的墓碑笑道：“娘亲，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娘亲。我不过是……把后娘当做姐姐看待。你放心。”离开后山后，我并没有回家，而是拿着剩下的月饼去破庙里看能否遇到道士大叔，想要答谢他的赐药之恩。

陆

不过道士大叔是四海云游之人，我自然没能遇到他。

兴许他回道观过中秋了！

可我却在准备离开时听到不远处爹爹的声音……

“姐姐！你一大清早又去了哪里？桂花汤圆都凉了。娘亲在后院给你最爱的墨兰浇水，我去帮你把汤圆热热。”

我抬头看向秋泠唇边甜甜的笑，突然道：“我不想吃汤圆，我想喝酒。”

“喝酒？！”秋泠难以置信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姐姐你……没睡醒吗？”

都说一醉解千愁，心情杂乱的我不再理会秋泠，从爹爹的酒窖中抱了坛酒就回到了房中。见我扯开酒坛封泥，秋泠拽住我的手：“姐姐，你一大早就喝酒对胃不好。要……要不，吃完汤圆再喝。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热汤圆！”

秋泠拽住我的手，我没法喝酒，，最后只好答应她，吃完汤圆再喝酒。

半晌，才见秋泠气喘吁吁地端着汤圆过来，我随手将我倒满酒的瓷杯递到她跟前：“解解渴。”

秋泠接过瓷杯，闻见酒味皱了皱眉，却转瞬如平日喝凉白开那般一口饮下。

“姐姐，这……这还是我第一次喝酒。姐姐你……你的脑袋在晃什么？”

我没想到秋泠竟会一杯醉，而且喝醉之后就缠着我问，为何要喝酒。

我：“……”我这一口酒都没喝。

秋泠又缠着我委屈地问：“姐姐，你还……讨厌我和娘亲吗？”

看到秋泠快要哭出来了，我摸着她的发顶道：“不是。我是在生爹爹的气。”我不由想起自己今日在破庙外听到爹爹同道士大叔说的话。

原来道士大叔是爹爹让乞丐假扮的，就像鹤顶红一样的药丸只是用面粉做的。爹爹计划了这一切，目的是让我主动接纳后娘还有秋泠。

反正现在秋泠喝醉了，不会记得我所说的话，我便将她当做树洞，一股脑说给她听。

谁知我说完后，秋泠却呵呵傻笑道：“姐姐，那夜你离家出走，我们四处寻你。后来我找到破庙外，无、无意中听到爹爹和乞丐的计划。可是爹爹他……并不知晓我发现了他的计划。姐姐，你……别生爹爹的气，因为有次爹爹也像姐姐现在这般喝……喝醉，他抱着酒坛说，他很爱很爱你。”

“到底是谁喝醉酒？”我抽了抽眼角，看向秋泠紧攥着我不放的手。

“姐姐，其实阿泠也很爱你。”

听到秋泠沉沉睡去前说的话，我点了点头，眼中的纠结气愤渐渐散去，最后捏着秋泠红彤彤的脸，轻声浅笑：“我知道了，妹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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