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难眠之夜6

　　镇远府的马车赶到城外时，天已经蒙蒙亮，城外果然如凌雄心所言，早已有一辆马车在那里接应，只是站在马车边的人并不是凌雄心所说的德公公，而是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

　　凌志远远就认出了那个人，微微怔忡了一下，看向了身旁的金泰，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在城外等候的人，略带激动地吐了嘴里的木柴，指着一直淡淡看着他们的白衣男子，“那个……那个……”他拉了拉凌志，“那不是莫敛那个臭小子嘛！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凌志皱起了眉，声音有些低沉。

　　昨夜他爹给他的密令里，并没有提到熙墨，只是让他从德公公手里接到人，便带着那个人前往南丘，夺下宗主之位。

　　“呵，将军昨夜不是说德公公会送人过来吗？怎么变成了莫敛那个臭小子？”金泰朝那个人张望着，“两年没见，长英俊了啊，那家伙酒量不错，改天啊，一定找他喝酒！”

　　“你行了啊，”凌志不悦道，“人家可是三皇子，今时不同往日，你还想着找人家喝酒？”

　　“我才不管他是三皇子还是几皇子呢！”金泰满不在乎，“我只知道他是跟我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是我弟兄，其他的，我懒得管！不过我说阿志啊，这两年我跟启锋都在外打仗，没机会见着莫敛，你时常回朝，不会连一次酒都没跟他喝过吧？”

　　凌志瞥了金泰一眼，没有回话。

　　“你瞧瞧你，你瞧瞧你，”得不到对方的答复，金泰微微有些恼，“我最不喜欢就是你们这样，啥都不肯说，搞得像娘们似的！”

　　“行了行了，别说了！”凌志推了推喋喋不休的金泰，示意他住嘴，他们的马车已经离城外的白衣男子越来越近。

　　金泰嫌弃地瞟了一眼凌志，“切”了一声，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张开双臂准备给这个两年未见、离他还有十步远的兄弟一个拥抱，然而他还未来得及上前，他一起跳下的凌志却突然跪了下去，“参见三皇子！”

　　与他的豁达不同，凌志似乎很在意熙墨的身份，行的礼数一样不少。

　　他一怔，打算拥抱熙墨的手僵在了半空，凌志跟他算是同僚，既然凌志行了礼，按理他也应该跪下，可是如果他跪了，就证明他不再拿熙墨当兄弟，一向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种事的他不禁呆了呆，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眼前的白衣男子忽而淡淡一笑，缓缓开了口，“金大哥，”传来的声音一如当初般清冷淡漠，“好久不见。”

　　他一怔，收回了僵住的手，“是啊，好久没见，你小子也不说去军营看看！是不是在皇宫吃香的喝辣的把我们给忘了？”

　　熙墨不置可否，只是笑，“那么金大哥这次，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南丘吗？”

　　“那是自然！”没有在意熙墨疏离的态度，金泰拍了拍胸脯，“这可是将军吩咐的，只要有我在，保管你们一切顺利，只不过——”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熙墨，“两年没见，你小子大变样了啊，就是这破脾气，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啧啧，真是恼人！对吧阿志？”他边说边转向了凌志，却发现对方仍然跪在地上，不由脱口劝道，“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自家兄弟，客气啥呢！”

　　“让他跪。”熙墨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跳上了自己身旁的马车，“金大哥，我们走吧。”

　　“走？”金泰一愣，还未来得及继续说话，熙墨所坐的马车上的帘子突然被人挑开，一名中年妇女探出了头。

　　“三皇子！”那名妇人似乎经历了天大的喜事般喊着熙墨，“三皇子，岳、岳少爷他……”

　　她说到这里便突然住了口——熙墨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变得无比吓人，那样的目光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立刻改了口，“莫少爷，岳少爷他、他醒了！”她说着转向了马车下的两个人，“两位公子，意娘跟芳草忙着照料病中的岳少爷，没有向两位请安，还望两位多多包涵。”

　　“包涵包涵，当然包涵啦，”金泰摆了摆手，“你这马车里也有病人啊？我那马车里也有一位呢，估计这会睡得正香呢！”

　　“那马车里还有人？”熙墨闻言不由扫了一眼眼前的马车，有些诧异，“除了你跟阿志，还有人要一起去南丘？”

　　“对呀！”金泰点头，“也不知道阿志犯什么神经，非要带着小姐一起，这一路长途跋涉的，也不是什么好事，将军也吩咐要带着小姐一起，这父子俩，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熙墨默不作声地抓紧了手中的马鞭，眼底不知掠过了怎样的神色。

　　金泰仍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姐今天早上一起来就生了病，阿志这个倔小子却还是……咦？阿志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跪着也不嫌膝盖酸!”

　　“我说让他跪！”金泰刚想伸手将凌志从地上拉起，却听到了一声听似波澜不惊却隐约夹杂着的怒气的声音，他不禁一呆，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熙墨正坐在马车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那样陌生的言语与气质让他的心里划过了一丝极不舒服的感觉，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熙墨早已不再是两年前的莫敛。

　　时间似乎就在那一秒静止了下来，三个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默然对峙着，挑帘探身的意娘不做声地敛住了笑，放下了帘子。

　　“阿志，”片刻之后，坐在马车上的白衣男子终于开了口，“我只希望，在去南丘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称我为莫大哥。”

　　而后，不等凌志的回答，熙墨已经扬起了马鞭，毫无预兆地赶起了马。

　　“喂喂喂，”金泰一惊，冲着离去的马车喊了几句，“莫敛，你个臭小子不等我们啊？”他说完慌忙推了推凌志，“阿志，你快起来啊，莫敛那臭小子都走了，我们不追吗？”

　　“他是三皇子，不是莫大哥。”凌志沉声说了句，起身跳上了自家的马车。

　　“什么乱七八糟的？”金泰也跳了上去，有些不耐烦，“你俩咋了？吵架了？你们两个大老爷们闹得这是什么别扭？都是兄弟有啥过不去的？咋回事啊？你给金大哥说说，那莫敛是不是当了三皇子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弟兄了？我告诉你要真是这样，我非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臭小子……”

　　金泰的喋喋不休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凌志只是抓起缰绳赶起了马，一向豁达的目光中慢慢染上了如墨般的色彩。

　　两辆马车渐渐行远，慢慢远离了那座名为“堰”的都城，而在那座都城中，昨夜被生生咬掉一块肉的女子正缩在床上隐隐发抖。

　　“娘娘……”床边的绿儿试探性地朝她伸出了手，却遭到了对方激烈的反抗。

　　“走开！走开！”琬妃失控地大喊着，往里挪了挪身子，“别碰我！别碰我！”

　　“娘娘……”绿儿带了哭腔，“您别这样，总要让……总要让太医帮您换药啊！”

　　“不要，我不要……”床上的女子却拼命摇着头，眼泪一滴滴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落，“皇上不要我了，你们都想着欺负我，都想着欺负我!我没有去风寰宫，我不是皇后娘娘的人，我早就不是了！”她近乎发狂地大喊着，明艳的脸上早就毫无血色。

　　绿儿忍不住哭了出来，“娘……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侍女的抽泣声引起了床上女子的注意，琬妃偷偷看了她几眼，小心翼翼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绿……绿儿？”

　　绿儿一愣，喜极而泣，“娘娘，您可算认得奴婢了，您终于认出奴婢了，奴婢，奴婢……”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转到了身后，“姑姑，我们娘娘终于认得人了，她认得我了！”

　　她身后的秦姑正盯着这边，一向冷酷的脸上也有几分动容，见琬妃稍稍平静了些，立刻朝身旁的太医示意了一下。

　　太医会意地上前一步，想要为琬妃把脉换药。

　　然而床上的女子却一下子警觉了起来，继续往里缩了缩，“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她惊慌地看着想要走近的太医，抱住了自己的头，“你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娘娘！”绿儿咬着唇劝道，“太医是为给您看病才过来的啊，只要您的身子养好了，皇上才会来看您，是不是？”

　　“皇……皇上？”琬妃憔悴的脸上似乎有了神彩，可又瞬间湮没了下去，“皇上不会再来看我了……”她喃喃说着，“他一定怪我，怪我一直在骗他，可我真的不是啊！”她猛地抬起了头，“一开始我是帮着皇后娘娘，可后来，后来我不是啊，我后来……是真心喜欢皇上啊，我想帮着皇上的，我想帮着皇上啊！绿儿，”她忽然握住了绿儿的手，“你去帮我跟皇上说，你去跟皇上说……你说我真的，真的好想再见他一面……”她说到最后便嘤嘤哭了，那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动容。

　　“唉！”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姑缓缓叹了口气，朝太医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然后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锦盒，递向了绿儿。

　　握住绿儿的琬妃看到她上前，立刻警觉地退到了最里面，重新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秦姑看了她几眼，朝绿儿吩咐道，“娘娘可能是受惊过度，吓坏了，看她只让你一个人靠近，这几日你就多辛苦辛苦，好好照顾娘娘，这锦盒里是上好的膏药，你帮娘娘上吧！”

　　“是！”绿儿答应了一声，慌忙接过了锦盒。

　　秦姑看着角落里的琬妃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了门外。

　　当屋里只剩下绿儿跟琬妃两个人时，绿儿忽然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琬妃严厉的目光阻止。

　　琬妃狠狠瞪了绿儿一眼，看向了屋外的方向。

　　绿儿立刻明白了过来，打开了手中的锦盒，继续做着戏，“娘娘，乖，不怕，过来一点，绿儿给您上药……”

　　而走到屋外的秦姑也果然如琬妃预料般停下了脚步，将耳朵附在门上听了许久才皱着眉半信半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