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过后,安都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行动前,宁远舟带着如意,元禄到了一处铁匠铺。
铺内,铁匠正在挥锤锻打着火红的铁块,墙上也挂着许多刀剑。宁远舟对如意道:“这里很安全。我们安都分堂用来掩示身份的。”
铁匠见宁远舟到来,停下了手,恭敬道:“堂主。”
宁远舟挥挥手,“要紧时刻,别停。”
如意看到了剑胚,望向宁远舟,“你要我送我剑?”
“对。”
元禄道:“宁头说,如意姐你与人交战时,用劈了好几把剑,所以就留了心。一和安都分堂这边联系上,就请杨大哥用最好的陨铁炼这把剑了,光铁水就熬了十多天,今天刚铸好剑胚。”
如意意外之极,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清咳道:“明日你要去毁掉总堂册令房,还是要拥有一把趁手的武器,我当了这么久的堂主,难得假公济私一回。正好安都分堂又存着一块陨铁……”
如意不仅要将策房的名单毁掉,她也要利用邓恢的手让自己见到安帝,兵行险招。而宁远舟要带着人去救梧帝,如果这是在戏文里,两个人可能就不会再见面了。
如意没有和宁远舟多说什么告别的话,对于她来说,这只是一件和从前一样普通的事。
铁匠看了看剑胚道:“差不多了。”
元禄精神一振,“我来!”
他奔过去,接过锤子击打起剑胚来,一时火光四溅。汗水很快从他额头上滴落了下来。
如意担心道:“你慢点儿!”
宁远舟抬手阻止了她,“制器是饿鬼道的拿手好戏,我有好几把刀剑,都是元禄亲手炼的。他开的血槽,最为精妙。”
如意走过去,仔细观察,果见元禄又换了小锤,配着小凿,一点点为火红的剑胚开着血槽。如意正看得用心,元禄突然道:“宁头儿!”
如意回首,突见不知何时,宁远舟已经脱开了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右手执着一把剑!接着,就见银光一闪,宁远舟的左臂一道血箭喷出,尽数喷在了元禄锤下的剑胚上!一阵轻烟散去之后,又是一阵密集的锤声,随后元禄收了手道,“剑成!”
宁远舟上前,从元禄手中接过已成的宝剑,欣赏道:“以血祭剑,锋锐莫匹,乃是上古铸剑之道。”
铁匠和元禄对视了一眼,默契地退出了铁铺,把空间只留给他们两人。
如意早就看得呆了,她颤抖地接过剑,行云流水般挽了几个剑花,只觉得畅快至极。宁远舟问道 :“如何?”
如意并未停手,答道:“人剑合一!”
宁远舟从袖中摸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好薄纱,提醒道:“看这儿!”如意回头,只见他将一张如云似雾的薄纱向她抛来。
如意纵身而上,快速挥剑,一时间剑与人都成了残影,数息后,片片薄纱如雪花一般坠下。她顺势落在了宁远舟身边,脸上有着难言的激动与感动,眼中竟也盈盈有泪。
宁远舟抬了抬手,还是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如意上前轻轻抱了一下宁远舟,道:“宁远舟,你要保重,我走了。”
宁远舟回抱着任如意,知道她的告别是多么的来之不易。
熊熊火焰的铁铺中,宁远舟和如意相拥的画面,犹如一幅剪影。
两日后,任如意和六道堂道众,还有金媚娘的帮助下在安都制造了混乱,宁远舟等人趁乱潜入湖心岛救出了梧帝。
但是刀剑无眼,梧帝在被救出来时,被一箭刺中心口,奄奄一息。
任如意在午门前揭穿了安帝的罪行,将梧帝于城墙上推下。
安帝不堪重负的身体遭到重创,吐了一口鲜血后也昏迷了过去。刺客任辛不见踪影,试图追击的沙东部,还有御林军等,都被不明的军队控制了起来。
李同光在混乱中护送安帝回到了寝宫,在太医的极力救治下,终于醒了过来。
他看了眼在烛火下,表情晦暗不明的李同光,突然惧怕起来。
“李同光!你大胆!”
李同光微微一笑,眼里的蔑视刺激着不能动弹的安帝。
“陛下糊涂了,六道堂的人为了救他们的梧帝而制造混乱,是我将陛下带回来救治的,该是救驾有功,何来大胆一说。”
安帝内心恐惧到极点,大声叫喊起来,“是你!勾结任辛和六道堂的人!你想造反!来人!给朕将他拿下!”
寝宫内无人应答,安帝眼光赤红,抖动着身体,“人呢!给朕杀了他!杀了他!”
李同光慢慢走近安帝,看着他一副可怖的表情,仿佛要将自己千刀万剐。
“你在这个位置太久了,久到老糊涂了。该让位了!”
安帝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长久毒素的入侵在这几个月迅速侵占了他的身体,他痛的神智不清,眼前一片模糊,好像看见了他的发妻。
他伸手往前抓了抓,突然表情又变得恐惧起来。喃喃自语:“朕不要死,朕不要死。朕是天子!”
李同光看着发癫的人,眼神一暗,转身朝外走去,将安帝的怒吼和绝望的哀嚎关押在了厚重的宫殿里。
在出了这座宫殿后,李同光换了身衣服,独自一人来到一个地方。
“他死了?”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李同光摘下披风,淡淡道:“没有,他死在今天对我不会有任何好处。”
女子盈盈起身,走到李同光身边。
“你说老皇帝到死会不会也想不到,是谁给他下的毒?”
李同光看了女子一眼,一身淡黄色的明艳宫装,正是安帝的初贵妃。
自她当年为了想知道先皇后的事而故意接近李同光时,两人便各取所需,达成合作。
她不喜欢皇帝,不喜欢这后宫。她也不想重蹈她表姐昭节皇后的命运。所以她帮助李同光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安帝下药,随着药量的累积,中毒者不自知,以为是平常的小病,但就是这样,在太医的诊治下,两股药性逐渐相冲,直到他战胜梧国后,身体慢慢衰弱了下去……
若说她想要什么,或许是安国最贵的女人,也或许只是……为了一个人。
次日,一道圣旨颁布,孤经此一事,愧悔无地,引发旧疾,一病不起。故暂封长庆侯为庆国公,监管朝政,直至痊愈。
六里堡 。
宁远舟站在庭院廊下,看着远方,似是在等着什么。
元禄从屋里出来,走近他的身边,元禄问道:“头儿,如意姐还没有消息吗?”
宁远舟回了回神,平静道:“还没有。”转而看向元禄,问道:“圣上怎么样了?”
元禄低声道:“圣上的伤……钱大哥说,熬不熬得过就看今晚了。”
宁远舟点点头,道:“那也只不能等了,雪冤诏和传位诏书准备好了吗?”
元禄忙将东西递上去,道:“在这。花押已经尽量描得像了,实在不行,也可以说圣上重伤之下,无力握笔,所以花押有些走形。”
宁远舟接过去看了看,道:“还差他一个指印。”便转身走向房间。
元禄拉住宁远舟的手,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宁头儿,我知道你想好了,但还是想再问一声。毕竟矫诏视同大逆,可是罪及三族的啊。”
宁远舟目光坚定,没有任何迟疑地推开了房门:“在这世上,我早无亲人。所以由我来替大梧担这一场罪,最合适不过。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为人所不能为之事,方不负这一世红尘!”抬步走入房中。
他想起前些天如意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她到底是谁,来世间走一遭,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这两件事,自己也在想。
在遇到如意后,她的想法和行动,总是常常让宁远舟意外。
自相识以来,她的目标从逃开六道堂的追捕,到复仇,到教授殿下,到查清昭节皇后之死的真相、到帮助李同光,到报复安帝,再到解救朱衣卫,每一个都在变,而每一步也都在走高。而自己呢,似乎始终都只在做‘救出圣上’这一件事,而且到现在都没有成功。
他将这些话说给于十三,元禄他们。
元禄担心道:“宁头儿,大战之前,你可不能突然说丧气话啊。”
宁远舟笑了,“不是丧气话,我只是终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这些年,我太受六道堂宁远舟这个身份拘束,以至于老有些瞻前顾后。”
元禄疑惑道:“比如?”
“比如,我总想救出圣上后,将他送回梧都就算完事。至于他回去之后如何兄弟相争,如何帝位更迭,都于我无关。”说完,他停顿了很久,道,“但现在我终于知道,这样做远远不够。圣上一旦回国,梧国必定再起内乱。
“所以……”宁远舟看向众人,“等我们救出他之后,我想立刻请他写传位诏,将大位交于远甚于他的丹阳王!”
众人煞是震惊。
宁远舟继续道:“我不能把麻烦再丢回梧都,让百官们再一次陷入无止境的廷议,让百姓再一次为争夺皇位的内乱而担心!如意都能为了最终帮助朱衣卫而不惜此刻对上整个朱衣卫,那我为什么要在意自己羽毛,而不把麻烦直接终结在手中呢?”
他的眼神变得坚毅,他拔出手中之剑,寒光映亮了他的星眸,“不惜负上恶名,也要为大梧真正结束一场灾难,这,就是我来这人间一遭的意义!”
众人望向此刻的他,赫然起敬。
杜大人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人,面上有些哀伤。他是朝中老臣,忠于皇室,自出使安国来,他与这群孩子经济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得以在安国将梧帝救出,可无论是之前他见殿下的所言所行,还是现在宁远舟等人言语与行径都给他原本的信仰支撑带来的不小的冲击。
杨盈注意到了他,走出房间。
“杜大人?”
“殿下。”
杜长史颤颤巍巍的行礼,道:“圣上如何了?”
杨盈摇摇头。杜长史叹了一口气,感觉他更衰老了。
不一会,屋里传来声音,梧帝醒了,杨盈和杜长史进入屋内。
梧帝悠悠醒来,说了一些悔悟的话,留下遗诏,便又昏了过去。
众人相继传阅,很快整间屋子里都沉默下来。所有人心口都沉甸甸的,一时默然无语。
杨盈最后看着手里的诏书,闭了闭眼,心中悲叹。“皇兄你写下这些,是在表明自己后悔了吗……”
宁远舟回首看着杨盈和榻上的梧帝,心中万千起伏,终于再次看向钱昭,问道:“他活下来的机会有几成?”
钱昭懊悔至极,紧握拳头狠砸了一下墙,艰难地说道:“两成不到。”
宁远舟吸深了一口气,再次平复下心境,道:“既如此,便按照圣上的旨意来吧。”
众人抱拳应道:“是。”
宁远舟叹了一口气,吩咐大家整装待发。
将梧帝扶上马车后,一名道众焦急找到宁远舟,递上手里的信件,宁远舟接过信件心中隐隐的不安。
他迅速的打开信封,将信件上的消息看到眼底。
于十三看见他的身影,上前道:“美人的消息?”
宁远舟没有回话,整个人有些无力。
于十三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连忙夺过信件看了起来。
“!”
信上赫然写着安都那边消息被封锁了,现在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于十三担忧的看向宁远舟,“老宁……”
宁远舟呼出胸中的浊气,看向于十三,“让老钱他们来院子里,我有话说。”
几人走进院子里。宁远舟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回头看向众人,说道:“如今圣上已经脱险,也准备好了六道堂兄弟们的雪冤昭,他既能写下遗诏,相信回到梧国,他也会做出好的决定。”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钱昭的肩膀,托付道,“钱昭,以后这边就全交给你。你别耽搁,现在就带着大家动身继续走。他停顿了片刻,闭了眼睛,闭目许久,终是再次看向了元禄,眼中全是挂念和不舍。他苦笑道,“看来,我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果决。”
众人原本就心有疑惑,听他这么说才终于确认了他的意思。孙朗脱口便问道:“您不与我们一起走?!”
宁远舟道:“如意到现在还是联系不上,安都肯定出了什么岔子,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元禄和杨盈忙道:“我们跟你一起回去!”
宁远舟却看向他们,摇头道:“不用,圣上这边更重要。”
杨盈着急道:“可是,如意姐也很重要!!”
宁远舟轻轻一笑,安慰道:“殿下是礼王,陛下归梧,需要你。”
杨盈一听,顿时红了眼眶,她揪着宁远舟的衣袖,道:“远舟哥哥,带我去吧,如意姐是我的师傅,她帮了我这么多,我又怎么能一个人回去。”
宁远舟揉揉她的头,“正因为如意是你的师傅,她才不希望你陷入危险。安都此时必然大乱,不论谁在此时掌权,对我们都是不利的。”
杨盈一怔,只能点头同意。她不会武功,或许去了才是添乱。
于十三一直抱臂听着,此时才开口问道:“如果美人真的出事了呢?你还会回来吗?”钱昭和元禄都是一惊,忙抬头看向宁远舟。于十三也看着宁远舟,似是叹了口气。他们早就察觉到了宁远舟对任如意的情谊,所以能意识到他心中的痛苦和决意。
宁远舟何尝不知道以如意的本事,甚至还有李同光,如果现在还没有消息,多半就是出事了。
他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说道:“不回了。”顿了顿,宁远舟又道,“此次任务已经结束,我早该归隐山林。回不回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远舟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老钱,圣上和天道雪冤的事,交给你。”钱昭闭了闭眼睛,缓缓点头。他又看向元禄,“元禄,我家的老宅,交给你。” 元禄抿了唇,没有说话。他和与十三对视了片刻,道,“十三,殿下虽已经成长不少,但终究年少,就拜托你以后要把她当亲妹妹照看。”于十三默然点了点头。接着看向孙郎:“孙朗,以后你若还是留在六道堂,安都分堂的兄弟们,就请你多多看顾。”孙朗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杨盈身上:“阿盈,别忘了你如意姐教你的本事,每天多练练,知道吗?”
杨盈忍着泪意,轻轻点头。
没一会儿,宁远舟收好了东西,转身看向几人。
钱昭摸出怀里的药瓶抛给宁远舟:“我用来保命的药,只有一颗。”
于十三也扔给他一个袋子,微笑道:“三张人皮面具,十两金子。”
元禄手忙脚乱的翻出袋子塞给他:“我的雷火弹,全给你!”
宁远舟拿了两颗就又递了回去:“我有两颗就够了,你们一路上,也不完全安全。”他看着元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头,叮咛道,“记得好好吃药。这次哥没法带着你了,好好守着老宅,要是我回来了,咱们还得住着呢。阿盈以后要是难过,要记得多陪陪她。”元禄再也忍不住,霎时红了眼圈,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几人对视了片刻,都没有再说什么,只互相碰了碰拳,拥抱了一下,而后宁远舟便转头朝安都策马跑去。
于十三目送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腰间抽出一只羌笛,幽幽地吹了起来。曲声幽咽凄清,宁远舟便在那阵阵笛声中,渐行渐远。
元禄忍不住去抹眼角的泪水,但当他放下手时,宁远舟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夜幕沉落。隐约的笛声中,宁远舟单人独骑,奔向空寂的原野。马蹄踏过路上积水,踩碎了水中映照的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