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戈地一连下了五日雨,终在端午前日停歇。
大清晨沈家人忙进忙出,招来几十个壮丁将放置在灵堂的龙舟搬到镇上最大的梨园江上,进行清洗一番,又重新上漆亮色。
沈昀昀身为沈家女,自然也在其中,只是她跟去后不久,便没了身影,徒留下她的长姐与幼弟在江边监工。
“大姐,你说她是不是躲哪打盹去了?”
沈季拾起一块木板,递给在上方干得汗渍淋漓的大姐沈瑶,嘴里满是对他二姐姐的抱怨,嘟嘟囔囔的话语,大抵是说沈昀昀打盹不带他,就留下他们两个干苦力。
沈瑶没有说话,麻利地从上方跳到下方,似是赌气一番捞了好几块木板,一鼓作气上船递给木匠师傅。
沈瑶向来心宽,不计较这些,沈季看得心里十分不舒服,暗暗下决心,回去定要告二姐的状,让父亲好好惩治一番二姐。
“你说同样是儿女,咋区别这么大呢?”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路过,抬头问她的丈夫。
丈夫说:“龙生九子,九子尚且不同,遑论我们百姓的儿女,各有各的活法,你看那沈瑶心宽体胖,满身力气,适合做这个活,那幼弟看似瘦弱,却没有干太多的重活,对自己能有多大能力,都是清楚的,而那未见面的沈二姑娘,娘子你莫未见人,就给人下定论啊。”
妇人闻言,觉得丈夫不愧是教书先生,自己嫁了个好丈夫,想来孩儿将来也不会差哪去,便开心与丈夫归家去。
一番对话未能将躺卧在亭下,睡得香滋滋的沈昀昀唤醒,倒是被那隐匿在丛草间的蝈蝈,跃到蛛网上溅落的漫天珠花,给吓醒的。
“不要,不要过来!”
沈昀昀吓得跳起身,摆出一个不要过来,看起来是做噩梦了。
她一身粉色衣裳灰粉参半,珠钗竖插,垂落的步摇在头上不停摇晃,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同是在亭子里的青衫少年。
少年青衫飘逸,举止闲雅,眉目清秀,温文尔雅,是李书生。
“李公子,你怎么来了?”沈昀昀似乎每次见他,都会遇见点状况。
譬如她爬上枝头摘果子,不小心砸了李书生,譬如她夜半爬墙,偷偷去见明月楼的名倌盈盈,亦或是在罚跪挨训,拉住李书生的大腿求救。
正经人家晓得她这副德性,断然要取消婚事,不要这样的姑娘的,可这位李书生五年相处下来,并没有要拒婚的意思。
反而在这成亲前两个月,对她一日比一日好。
李书生应父亲的邀约,来梨园江为沈家龙舟题字,不曾想刚到此处,便见到树影遮匿的亭中,竟然躲着自己的未婚妻。
看她模样,是被雨珠惊醒的,可他却不想安慰这位,他开口便是:“你躲在这里偷闲,可真好意思?”
李书生面上的不悦,显而易见,她也见怪不怪了,原本这书生就不是看中她的。
“我……我哪里偷闲了,我在打扫亭子呢,这龙舟固然重要,歇脚的凉亭也需要有人打扫不是。”
她看了眼已经被自己躺出印迹的椅面,那面上的尘土,显然被她都躺走。
沈昀昀乐呵一笑,表示自己干活很勤快的,不在乎自己狼狈模样,脏是脏了点,但是她把这亭子会弄得很干净,希望李书生不要逮着她,就说偷闲。
“你知道自己撒谎时候,会不停手指打圈吗?”李书生淡定地指了指,她已经打成结扣紧紧的两只小手。
五年相识,姑娘如何,他早就一清二楚。
所以他来的时候不单单带了笔墨颜料,也顺便带了扫地用具,省得这位回去挨训。
沈昀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果真打圈,她微微垂首,冲他嘻嘻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没有一点女儿家该有的,李书生不敢直视,这是在两个月后就要入自己家门的媳妇?
他拿起扫帚就是赶紧扫,这里灰层那里叶,扫得嘎嘎亮,那里的树枝太长容易伤到人,砍去放到篓子里,晒干可以做柴火。
四体通勤的李书生,怎么看都不会让人感到不喜,和沈昀昀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回去时候她的衣裳脏了些,竟无一人觉得她干的活又脏又累。
“大姐,气死我了!她就知道依仗那个书生,和人闲坐厅堂,咱俩累死累活的,回来还要准备明早吃食。”
沈季今日想了许久的状词,终因李书生的到来,给一下子熄灭,他出大厅就是踢石子,怨怼人的模样,活像被人欺负的小媳妇。
沈瑶这次会说话了,她说:“三弟不要为这个事气恼,二妹她如今这样,不过是因为她还是沈家女,日后嫁给李家,就会变好的,一定会勤快,撑起李家主母位的。”
她把沈昀昀的懒散,归结于是人还没嫁人,在自己家自然会肆意些。
这让沈季更加生气,丢下粽叶给沈瑶,言辞恳切地告诉沈瑶:“大姐姐,你说的对,这是对未出阁的女儿家的历练,弟弟身为男儿要跟着父亲,学习招待客人,李书生现下还未娶二姐姐,还是客人,我去拿些点心招待他,你好好在这里干。”
言罢,沈季笑意晏晏地出了后厨,拿走的点心也没有拿给沈昀昀,而是跑到距离厅堂最近的摘星楼楼上。
那里摆着他平日里温书的书桌,还有凉榻,沈季倒地就躺在榻上,边吃点心,边给自己温了壶茶。
在摘星楼不仅仅是品茶吃点心,他也时不时往厅堂方向看去。
他的二姐沈昀昀坐在李书生对面,两个人远远看着,应该是在下棋。
沈季的茶很快沸了,可是他并不着急喝,他一手拿来父亲前些日子从商铺买来的远观镜,偷偷看二人下棋,另一只手拿了杯子,准备倒茶喝。
在沈昀昀面前摆上白玉棋子,李书生执白子,她黑子先行,快速占领先机。
他二姐沈昀昀两脚垂在高高的椅上,个不高的她,却有双纤长的手,落子快而准,下棋最是专注。
李书生这人也不知道是傻还是心机深沉?竟是白子一子不落地落在二姐姐精心布置的黑圈里,满满一盘都被黑子困制住,二姐姐连杀三局,乐得合不拢嘴。
沈季却是没了喝茶的兴致,只见他将杯子放回原位,接着把刚吃过的点心,如今剩下三块,作一番精心布置,慢慢悠悠地端去了他二姐姐与李书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