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个仆从扫着地上被雨水打落下来的梨花花瓣,一场雨后又是艳阳,花瓣给风吹得满院子里都是白茫茫的,透一丝丝花蕊晕染开的粉,李承泽仿佛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连太液池上都飘着一大片白花,时不时就有鱼儿游上来叨一口,他斜倚在塌上看着正挑选一把好剑的谢必安。
总共有七八个剑胚,其中有他着人按照赤霄剑、泰阿剑和八服剑,还有后来锻造出了精钢的神龟剑的样式打造的,他不是习武之人也不懂兵器,不过天子剑合该是最好的,便花了不少样子着铁匠和铸剑师一同打造,又弄来了鲨鱼皮,九华玉,绿松石和红珊瑚来做剑撩和剑鼻上的装饰物,只不过谢必安得知了主子要给他打造一把剑的时候,表明了必须要亲手试试,对于什么华贵奢侈的装点倒不甚在意。
李承泽看着他拿起一个剑胚,在扎成了甜瓜大小的稻草上或劈或挑,又把剑举起来,与眉眼齐平,细细地看着上面八个面,记起他以前便是这般不在意也不懂何为黄白之物。
不知是不是这辈子李承泽因着圣人之言而名声大噪,少了上辈子的两分文气,平添了几许灵慧,自开府以来才几天,送上门的拜帖和礼物多来自有学之士,也不乏一些个高官之子,由于这里面官位品级各不同,每个人背后占着的势力代表也是错综复杂,他实在是缺人,而庆帝赏赐来的那些耳目他怎可能放心用,也不能完全丢到一边,只能自己一个个看过去,再根据每个人送的礼物贵贱和拜帖上的摸索试探一一做回复,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巧谢必安出现了,竟是走了礼部那边的路子被送到了他跟前。
谢必安家中曾经是屠户,从小就天赋奇高,花了重金拜师学艺,后来父母接连去世,旁系的亲人也是没几个,早早就分了家,谢必安这孩子从小话不多,练了武以后更沉默寡言,平日里见人连个表情都欠奉,再加上他一个习武的小子像个花钱的无底洞一般也没有哪个亲戚乐意来往,原本那屠户的营生多好呀都能丢了不要,可见也不是什么良配,便是有那想着结亲的也纷纷歇了心思。谢必安不想做个屠户,那时候他已然小有所成,便是山中大虫也杀得几只,陆陆续续的有人慕名招揽,无非想着好好打熬培养几年保不齐能有大成之日。他就干脆变卖了祖产和田地在县里做了最富有的乡绅家的护卫,平日里护送货物,保卫家主的安危,其目的也是希望能多遇上些对手,而后不出几年便在当地乃至整个郡内再无敌手,那时他又拿乡绅那边给的金银财物全都一股脑砸给了郡守做了他的门客,一步步走进了京都。
知道谢必安有意进京,临行前那沧州下五郡的郡守赐了他几百两银子和几个金豆子,还十分妥帖地安排了路引和推荐信,又赏了一匹神骏,无非盼着有朝一日,谢必安若能得遇贵人,也好叫他吃水别忘了掘井人。
这种像个鬼影一般的人,又身怀绝技,要再开点窍,在贵人边上至少能活。
谢必安花钱的门路就是个品阶都没有的礼部小吏,平日里管着点记录调取的活计,二皇子开府之后巴结的人多了,各个部门都有蠢蠢欲动的想法,奈何位卑言轻,他本也没想着能这么顺利就截了给二皇子送门籍登记的活儿,皇子开府在外,离宫之后再要入宫就要重新在礼部登记门籍,得令牌,上册籍,往来都得有记录的,这活儿说大不大的,能落他身上看来平时银子也是打点到位了,夜里边高兴的都多吃了两碗饭,只觉得祖坟冒青烟。
惹得小妾都忍不住问老爷今天怎么如此高兴,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得意地讲了原委,小妾却非常不解为什么不送点贵重的心意,听说二皇子好风雅,又才学高,那谢必安看着也不像个什么好的,别再惹了殿下不快,那不就得不偿失了。
他摩挲着茶盏摇摇头,道:“妇人之见,那死物终究是死的,保不齐就扔在哪接灰去了,皇子生而贵重什么没见识过,老爷我还能送个金山银山不成?有那些好玩意早升官了,这谢必安留在府中也无甚用处,好不好的,兴许殿下也喜欢看那些游侠的话本子呢,投其所好,谁不知道是上策,那不是老爷我也没接触过二皇子吗,我上哪投去!这人呐,不能全看一时,东边下雨,西边就得撑伞了。再说了,就算搭不上二皇子,得点消息出来,不比一个谢必安有用?也不枉费我天天的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尊恶煞。”
说完又兀自得意笑了半天。
不说这小吏极尽谄媚地说了不少好话企图攀附这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二皇子,只觉得比传闻中有过之而无不及,风光霁月如画中仙,又小小年纪就得了才名,以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识到的大人物所得出的经验来说,这皇子可不简单,幸亏给谢必安好好拾到了一番,穿了京都时下流行的锦衣料子,束了玉冠,不然可能还真就错失良机了。
那边厢李承泽看着抱着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却也没低头垂眸,就这么大大方方打量他的谢必安也是一惊,有些事情是真的不一样了。
谢必安打量他,或者说,打量自己的前程,是了,最初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饱含了审视与期许的目光,没有人生来就想屈居人下的,他的八家将,哪有一个不是人中龙凤,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为了什么,凭什么,就那么一个盼头,一个变成真龙的念头,连带着他自己一并把命搭进去了。
那从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皇位。
李承泽又对这个弯着腰的小吏投去一瞥,做好了登记之后叫人赏赐了一个玉坠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就看这年纪也不小的人差点儿老泪纵横,怪腻歪的。
谢必安入府,李承泽忆起谢必安死去的那个夜晚,那个四四方方,肮脏漆黑的囚笼,一剑破光阴,他的光阴永远停留在了牢房里,死的时候连一点声响都没有。于是他按照皇家侍卫过了官籍给他,虽说这么干以后可能更麻烦,但他不能再让天下第一快剑就这么轻易地死在无人在意的黑夜里。
既入了皇家侍卫,先前庆帝赏赐下来的十几个人也不能放着,依照等级来说有侍卫统领,随身侍卫,府内的守卫,驾车随行的侍卫等不一样的品阶等级,其中随身的侍卫是可以与皇子一同参加祭祀这类至高无上的神圣仪式的,开府至今也理所应当的要授予他们不同的身份,对于习武之人自然是比斗一番。
谢必安自己站在一旁,看着这群人,果断拒绝了。
“为何?”李承泽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插在袖子里问他。
“他们不是我对手。”
“不比试终究不能服众,侍卫统领还有教化操练之责。”
“死了麻烦。”谢必安不在看眼前站着的这十几个人,他们有的眼含愤怒,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发出嗤笑,皇家选出来的不说能力,好歹是真没怎么过几天苦日子的京都人,自然也瞧不上这外地来的乡巴佬。但他出手必死,这些人不管怎么说也是官身,还是皇宫里出来的,死了麻烦。
“择一比试,点到为止。”
这是个命令,谢必安看了看李承泽,这个小主子的声音柔和,说话也慢,却不容置喙,他选了个里面最强的,一息之内便用剑鞘打飞了出去。
“赏了。”李承泽用下巴点了一下面前条案上摆放的一碗新鲜葡萄,又看一眼被踹的的侍卫。
那侍卫原地吐了一口血,却不敢耽搁,连滚带爬的过来谢恩,沾了灰的手往身上擦了擦便伸手取葡萄。
“连碗一起。”李承泽看了看他的手,微微蹙眉说道。
而后谢必安的位子便定了,他今天选了那把依照八服剑的样式打造的剑胚,又要求再加重,双面刃上淬火即可。
“为什么做剑客?”
李承泽看着他仔细交代了铸剑师一番之后,放下手里的冰镇葡萄瑶浆,他好像从来没问过这个问题,然而谢必安看似冷酷无情,骄狂傲慢、实际上心思缜密,头脑也非一般灵活,是少有的能跟他对谈之人,不拘泥于练剑的话,兴许能走的更长远。
“回殿下,我年少时,隔壁的邻居胸闷喘不上气,好似得了肺疾,苦不堪言,村里大夫瞧不出来,送去县城才知道是给山里一种虫子叮咬所致,还有一个孩童眼睛不好,散尽家财了才发现是因为只爱吃肉的缘故,我只觉得身上哪疼这么一件事情自己也搞不懂,还得找大夫,有的运气不好遇见庸医,有的不以为然再到为时已晚,但好在还能把握一二,但这里,”他食指点了点额头,“没人能看见的东西,麻烦。”
“看不见的,兴许更厉害些,杀人于无形。”
“不见得,我自问三息之内,绝无敌手,就是因为我把握住了看得见的,比方说府上侍卫,受困于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愤怒于不敌我,或瞧不起我,或不屑于我,又或是杀招之前还想试探,出手的先机已经没了。”
李承泽不置可否,他笑了笑,管家前来汇报他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开始。
“知道了,走吧,必安。”
东城最好的酒楼找了三层楼阁里最雅致的房间,随便点了几个菜,李承泽一样也不吃,只倚靠在窗边望着下面的人流,一波一波的宛如闻见肉腥味儿的鳄鱼似的往他的王府门口涌去,不少人穿着绫罗绸缎,也有很多打西城和北城来的粗布麻衣,今天这一出是从开府那日就准备上了。
王府管家也是宫里面曾经伺候淑贵妃的老人了,这回跟着二皇子出宫,原以为自己在宫里得跟着那位只爱圣贤书的淑贵妃一并沉寂下去,不想一把年纪还峰回路转了,这回的差事可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想要露把脸,虽然就那么几句话,但也得拿捏好了,不能堕了王府的威严不是,只见他站在王府大门口,旁边有一桌案,上面摆放了几十个颜色质地不同的小香囊,还有一张青色的纸上写了一些字挂在门上,王府的侍卫们依次把手在两侧维护秩序。
一开始不少人只是站在一边看看,搞不清楚这紧闭的王府大门今天忽然开了是要做什么,等到不少人看清了纸上的内容开始产生骚乱的时候,一传十十传百,整个京都都要给惊动了,人群一波一波地聚集过来,若不是在王府大门口,还有一干带刀侍卫把守着,马上都要出现踩踏事件了。
管家看差不多了,叫站在一旁的徒弟使劲儿敲了敲锣,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说道:“自二皇子离宫开府,顿感陛下与皇后,淑贵妃,父母养育教导之恩深重,为人子女不得时时在身边侍奉,无以为报,今以幼时所穿衣物,得庆庙大祭司祝祷,分发与百姓,可自行制成百家衣,唯愿子女皆可去病纳福,随侍父母左右,尽为人子的本分。”
话音未落,场面登时就乱了,人声鼎沸,一个个的都挤来挤去想要往前冲,压根也没管自己到底有没有孩子都想抢一个走,何况本身就家中有孕妇的或是刚娶亲的,那些富豪贵族和官宦之家看得则是更深远些,尤其是本身没有什么门路的,王府内的侍卫宫人自己都非常意动,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来就添些贵气呢,还是皇子的贵气,就连不少学子都吸引了来,三五成群的夸赞着二皇子仁孝爱民,更多的人还是更看重祝祷,养孩子不易,去病纳福,已是绝大多数人最想拥有的了,这可当真是与民同乐了。
何况这京都多少人都是离开了父母,族亲,孤身一人闯入的,登时便是勾起了许多平日里不得不按压下去的愁绪,回忆离得越远,越碰不得。
管家花了大力气维持秩序,又让领头的侍卫靠近点,直接亮剑,徒弟疯狂敲锣,待人群稍稍安静些,才让他们都挨个站好,不要拥挤,因为数量有限,由王府的侍卫随机发放,不得争抢打闹,否则于福德有损,视为藐视二皇子一片孝心,藐视当今陛下。
谢必安微微蹙眉,他站在李承泽身旁看着楼下乱哄哄的一群人,挨个抻长了脖子等着幸运降临,而这时候,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的女子抱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扑腾一下跪了下来,人太多了,她也只在外围,她一个女子还抱个半大孩子实在也没那么大力气往前挤,只得一下硬邦邦地跪在地上,惊得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学子躲开了一步,她就这么抱着孩子一步步跪着往前,遇见不愿意让开的就直接磕头,一步一个血点子。
“皇子衣物,此举合规矩吗?”谢必安看着那个女子不停地磕头,问道。
“不合。”李承泽两手撑着下巴,不知在看什么。“但,也不会有人参我。”
那确实,毕竟今天这一盛况,收拢了不少人心。谢必安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人心?那我亏大了,自抬身价罢了。你觉得他们会感激我,那都是一时的,他们求的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我满足了一时片刻,他们就想要有别的东西了,这点儿不长久的人心算什么人心。你看那些古来文人大家,那庄墨韩,人人追捧,高高在上,不容亵渎,一字换一城也毫不夸张,是笔墨纸张值钱,还是他们的名气?就像是最近给你送礼攀关系那些人一样的,他们为的不是一时的东西,我也不能做那一时的玩意儿。”
这还是李承泽琢磨了许久为什么他那位父皇剥了一张白鹿皮,只切成个四方块就能卖四十万钱才琢磨出来的,是因为他是帝王吗,还是因为天子的权威,抑或是白鹿祥瑞的象征,不是白鹿还可以是白的任何东西,哪来的真祥瑞,这个天子还可以是别的天子,但最终四十万钱被那些贵族们欣然接受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直到他查阅了不少光禄勋祭祀的记录和建国初期各类典籍才发现,天下白鹿都在上林苑养着呢,但凡在哪里发现了都要送到长安城来,归陛下所有,白鹿繁育不易,也不是每一窝都有白色的,那些杂色的被杀了,只留下纯白的,天底下哪来的人见过呢,谁不想见一见,谁不想得到,谁不想自己受上天眷顾,得天地独爱,四十万钱多吗,那可是真祥瑞,那就是真祥瑞。
白鹿的价值,甚至都无需帝王亲自定夺就已经高悬于人心了,有朝一日不再见一只白鹿之时,才是它真正得到成神的时候。
今天他不求回报送了出去的东西,明天就有人能卖千金,再过几天就能有价无市,更不用说若是他能问鼎皇位,等那时候再跟他提人心二字罢。
最近也不是没有个路人马投诚示好,换做过去他甚至会沾沾自喜,聚拢门客,趁着庆帝轻轻用手指推他这一下快速发展势力,暗中再培养死士,但是这几件事情他一个也没做,只选择性地接见了一些人,他根本无法完全辨别哪些是庆帝送上门来的,哪些是到处押宝的,况且即便有一些个真材实料的人,谁都不会只看一时之势,而这些人能够给他的助力,只有让他不停地振翅高飞,永远不能落地。
他所谓的价值无非如此而已。
“必安,你得明白,”李承泽收回目光,转过身来,他握紧了自己的一双手,直视着谢必安冰冷宛如冬夜般的眼睛,“东宫太子有父母,有名头,有朝臣,陛下,拥有这个天下的人和财权,我只有我自己,但是我要让你知道的是,这些他们有的,不见得一直有,我依然有我自己。”
“谢殿下教诲。”
谢必安望着这个看上去有些削瘦,美如冠玉却目光像一把尖刀的主子,跪了下去。
果不其然,庆帝翌日传召他进宫,并没有提及此事,反而在早朝上下旨允许他旁听参政,倒比上辈子早来了几年,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现在他是那个意料之外。
他接了旨,谢了恩,太子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想也好不到哪去,散朝后他准备去看一看淑贵妃和宁才人,却不想太子竟然也要同他一起。
李承泽本也想跟太子走一段路,说上两句,却不想太子走在前面步伐越来越大,他只好快步跟上,淑贵妃好静,她所住的宫殿也偏远一些,走着走着太子却放慢了脚步,停在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