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 (1)

淡绿的帘子被微风掀起，晨光倾入病房。一切都昏沉朦胧。这一夜葵并没有睡好，硌人的床板让人翻来覆去，恐惧与不安在心中徘徊，像是无法惊醒的噩梦。万里长云将晴空掩埋，可能她将在这里虚度自己的年华。

下床蹬上棉拖鞋，她推开门，向外踱去。左手边是一条亮堂长廊，侧边窗外被繁茂的绿植遮了大半；长廊直直延伸向尽头的一扇窗，它虚掩着，它以吱呀作呻吟向葵奏响，它面颊的雾霜正在泪水的流淌中消融。葵径直而去，懒散的阳光打在她脸上，显出面色却格外惨白，连那头麦穗黄的金发也在风中凌乱，失了原有的色彩。窗子只能打开一半，另一半被铁钉牢牢地按在框里，透过那一半望去，窗外的铁栅栏把她的视界撕裂，高高耸立的矮围墙在太阳下，上面的铁丝网尤其醒目，反着骇人的光。好像要把冉冉升起的旭日熄灭。

她被囚禁在了牢笼中，宛如从小慕艳的童话世界里公主那般，如此，也应有王子提携宝剑来弑龙营救她吧......

突然间广播响了起来，是一阵悦耳的小提琴声，悠扬婉转去了疗养院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其他房间的门陆续被打开了。人们身缚名为病号服的枷锁，缓缓向着另一侧的盥洗室游荡去。来不及欣赏小提琴的演奏，葵尾随其后，参观着昨天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为了照顾四楼为病人带来的不便，每一层楼都配有一间盥洗室，而电梯则是因为成本高就放弃安装了。

繁夏的清晨，失去了往日的炎热，盥洗室格外凛冽凄清。这是一种无可抹灭的荒凉，贯彻着葵的心扉。病人们面对着镜子，开始了洗漱，无奈于人多，葵随便站到了一个正在刷牙的老人身后。透过镜子，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上眼窝深陷，两粒黑玛瑙却像是没仔细打磨，无光浑浊；嶙峋的身躯老年斑随处可见，两只手肘干瘪得只剩骨架，无力地在颈部以上挥舞。阳光也匿入云中暗了下来，氛围陷入死沉，葵眼角的泪水再难以抑制地流了下来。

顾不得其他，葵用肥大的袖口抹干泪痕，努力遏制着自己的抽噎，快步溜回了房间。房门伴着一阵吱嘎作响被反锁，她来到了世界的隔壁。呜咽声稍稍放大了，她无力地倚靠在门上，掩面抽泣。无可奈何命运多舛将她置于绝境，一连几天的颠沛，她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

现在她迫切企望的是美梦，能让一切都被遗忘的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楼道里再无脚步声，死寂中葵从自我中脱出，将房门开一条小缝，失了嘈杂的人群，她心里好受了许多。展望窗外，病人们三五成群，绵亘向大路的尽头。

“也许，那就是餐厅?”

葵只身穿梭在身着病服的囚人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席卷而来。道旁野花争相斗艳，夏风吹拂，摆头摇曳着。不知名的树只是歪扭在路边，任其枝桠漫无目的地生长。葵只是感觉天空愈发低垂，向头顶迫近；老树盘旋着向她展出虬枝，欲把她卷起；太阳也染上了恶习，不做声息毒辣地拷问着她。葵能做的，只是拖起沉重的双腿，加快脚步。

一切都被冠以未知之名，一切皆成莫大的恐惧。

“我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妈妈早逝，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爸爸。后来爸爸出了意外，就被送给叔叔阿姨们照顾。即便他们对我时常是漠视，我还是很爱他们。虽然日日以寂寞为伴，没有爸爸妈妈，我当然知道在别人面前怎么才能讨人喜欢。学校里街坊中的‘朋友’虽然常常对我动手动脚的，但还是愿意带着我一起玩，我应该很幸福。”

葵的悲哀在于她总是圆滑世故，以这般姿态融入集体来讨好他人却又受人欺压。随着时间溪流的冲洗自视鄙贱与敢怒不敢言已经镌入作她人格的一部分。即便学校邻里的孩子们如此假借友谊之名欺辱她，唤她当牛做马，甚至以暴挟持，她仍然不想告诉收养她的亲戚以免招来麻烦。

“今后也将这样活下去吗……”

餐厅内的每一个窗口都大排长龙，葵随便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隔着一层玻璃，阳光不再倾吐毒息，她精疲力竭地趴倒在桌上，任大几码的病服摊开，两只手只能勉强能漏出一点。无论怎么看，穿上去都是如此不合衬。

长队不觉间没了影，葵将单调的饭菜端上了桌，却发现位置上已经有了其他人。见她一头乌黑长发及肩，手托着腮，静静缄默在对窗外美景的迷恋当中。出于礼貌，葵习惯性露出了假笑，向着窗边的女孩打招呼。托腮的手垂了下来，回眸，是一张令人百看不厌的少女面容，整洁的病服上不见褶皱，她微微侧头向葵回了一个肆意的微笑。

在多次打量后，葵移步到她身边坐了下来。少女似与她年龄相仿，两人闲聊了起来：

“你好…”

“你的头发好漂亮啊!”少女的语气夹带着夏的生气

“嗯…谢谢”

“像麦穗的颜色一样，真的很美。你叫什么呀？”

“戚籽葵”

“我叫安，刚刚入院不久，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吧”

不待葵的应答，安欠身而起，婉言谢绝了她的挽留，一抹笑意倾出唇间，飘转入了葵的心房。这一刻，葵的防备与枷锁被卸下了。上一次如此畅快地和他人聊天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了。两人挥手辞别后，一股莫名的暖意充斥在空气里，原来时已转夏，穹顶之上是高悬的艳阳，绿树成荫下，是百花争艳芳草凄美的一派景象。他们都正值青春，是洋溢生机是年纪。适逢今时，她收获了温热的友情。

晚风飒爽中裹挟温热，撩起窗帘轻抚着葵的身体。也把希望携去赠予了她。梦里，葵穿着洁如白雪的连衣裙，顶着大大的遮阳帽，拉着安的手在望不到尽头的向日葵花田里奔跑……

夜色深凝，安宁中大厅里装饰用的钢琴奏响了，一阵优美的旋律在月下不断迂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