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佐子（3）

万物往来兮，晨起薄雾，夜至凝露。

纵风雨洗刷，忐忑未平，亦不曾离去。

谁人高歌啼鸣不知处，竟引空谷回响不绝耳。

夜间，小宫远徵睡得不安稳，梦魇时毫无规律，有时会无意识抱紧枕头，竭力到把自己的手勒得发白。有时会无声地蒙蒙呓语，双手颤抖，躁动难安。

轮椅停在床边，路佐子轻声唱歌哄他安眠。

“山谷里的声音回荡在这里，白雾还未散去远山似倒影……”

路佐子并没有在自己的衣柜里找到合适的衣裙，许是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制衣，只罩着一套并不合身的袍衫。那衣衫对于单薄的她来说确实过于大了，推开屋门，风吹时袍角鼓起现出乾坤，内里还藏着浅青小袄的小雀一只，乖巧坐在路佐子腿上看向门外来客，懵懂瞳孔映出许多倒置影子。

“静静地听这声音绿树和秘语，无根之水落地万物欲冲洗……”

医馆中人来人往，路佐子寻了处不会被人挤到的地方，抱着幼弟哼唱着昨晚的歌谣，冷眼旁观一群医士们颤着手剖验离奇惨死二人的尸首。

小宫远徵一直在关注着廊下柿子树上停留的两只乌鸦，从头到脚都黑黢黢的，他都分不清它们的眼睛在哪儿。

接着，有人来了，乌鸦们振翅结伴飞走，落下根黑羽来。小宫远徵下意识身子往前一探，被路佐子及时捞住。

“姐姐……”他终于开口说话，“黑色的鸟，飞走了。”

医馆中忙忙碌碌的人们的动作突然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时间静得呼吸可闻，惊愕的目光纷纷投向角落里被遗忘的姐弟俩，徵宫的嫡系继承人们。

刚踏进医馆的宫紫商脚也悬停在半空，她看了看飞远的乌鸦，又回头看了看刚刚开口说话的得了失语症的徵宫幺子，然后又看了看不见了踪影的乌鸦们，头转来转去的，满脸不可思议，有些滑稽。

小宫远徵盯了一会儿便再无兴趣，揉了揉脑袋撒娇道：“姐姐，远徵头昏。”

路佐子一手包住幼弟两个小拳头，不让他揉到眼睛，轻声教训：“头昏就对了，以后起床还要倒立玩么？”

“不玩了。”

好似宫远徵能说话一事对于两个当事人来讲再正常不过。

宫紫商跨进医馆来，径直走向他们。温情暖意褪失殆尽，路佐子捏弄着弟弟软软的小手审视于她，虽未为难，却也怵得宫紫商几欲落荒而逃。

依稀记得少女“死”前还是温柔可心的，是吧？宫紫商一时竟想不起来路佐子从前的模样来，她拍了拍脑袋下意识不去细想。如今这般凶恶阴沉，倒真像他人所说，怕是哪家孤魂占去了徵宫二小姐的身体。

小宫远徵“咦”了一声要来看她，单薄身子翻了一半便被路佐子按进怀里，层层叠叠的衣衫遮了视线。

青团子搅搅手指：“姐姐，我看不见啦。”

路佐子缓缓说道：“远徵累了，醒来再看，不急。”

她拢了衣衫又将宫远徵藏起来，直视着不请自来的宫紫商，一手轻轻拍着弟弟后背哄睡。于是宫紫商直到离开也再没看到那粉雕玉琢的小脸，好奇之情甚至让她暂时忘却了对徵宫传闻中孤魂野鬼的惧意。

她明明最是胆小不过，素来和其余几宫朋辈也不做来往，醒来却一直念着想着，要来看看这众口交传的大孤魂小野鬼。

奇哉怪也。

宫唤羽坐在正堂扶额烦忧，医师进进出出，甚至扛着幡的法师都候着几个。看到归来的宫紫商，招招手唤她过来。

“如何了？”

宫紫商面带恍惚之色，将路佐子的话重复给他听。

“徵宫宫主之位只会是宫远徵的，其余想染指这个位子的人还是收收龌龊心思。”路佐子长发披肩，齐刘海下的眼森然盯着她，又像是盯着她背后的人，“宫远徵是我弟弟，一日是我弟弟，一辈子都是，我会永远保护他，不论是他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

宫唤羽叹口气，神色不明：“宫氏一族的刀尖从来就不会向内，只会向外，这位徵宫二小姐倒是有些格格不入。”

宫紫商捂嘴呵呵笑道：“二妹妹她不过是护弟心切，大哥你想得太多了。”

是吗？真是我想多了吗？宫唤羽侧头看向候着的法师们，先是死而复生，后是下人“无故”惨死，这宫门里，亦或是那徵宫，到底还掩藏着什么秘密……

在七岁这样还辨不清善恶的年纪，小宫远徵只知路佐子伸手便是要牵他，张开怀抱便是要抱他入怀，于是他也学着伸手，学着张开怀抱。

路佐子将他揽住时总觉心中不踏实，不真实感尚存，只能用叹息声舒缓一二，小宫远徵无虑，却也会憋一口气，发出拖长的一声“呼——呼——”，可爱得紧。

路佐子若是笑，他就抬起头，眨着水润双眼，说一句姐姐好看。

“姐姐，你要多笑笑。”

小宫远徵喜爱奇虫异草，将坠着泥土的根系一同拔出来塞进怀里，兜着小袍下摆，一路小跑，献宝似的给路佐子看。

这个嚼烂可以止血，这个切片可以明目，这个结出的果子很甜，但花不能吃，否则要打好久喷嚏，那个好苦好苦，但可以拿来喂给蚕宝宝，远徵还没找到可以治腿的药材，不过远徵会努力学习的。

杂七杂八混在一起说，路佐子必须很专注才能跟上他指头飞来飞去的速度，前一秒还在指着这根药材侃侃而谈，后一秒又捧上了一颗果子。小爪脏兮兮覆了层黄泥，路佐子便取了帕子浸湿擦净。

“没关系，你才七岁，不用着急学习，也不用着急长大。”

“不行！”小宫远徵一派肃正，小学究般认真古板，“我要努力学习，早日让姐姐站起来，我要快点长大，担起徵宫的责任，更好地保护姐姐。”

“但是爹爹死了，没有人教我武功了。我不会武功，会有人来欺负我们的。”小宫远徵丧气地垂下头，搅着手指头。

路佐子揉揉他苦恼的小脑袋瓜，小宫远徵蓦地想到了什么，笑得星斗璀璨：“角宫哥哥的武功好，我可以去找他，让他教我武功。”

路佐子不揉他脑袋了，收敛笑意，认真地问他：“你学了武功、做了徵宫宫主之后，是要守护宫门，还是守护姐姐？”

小宫远徵茫然地回望她：“宫门是我们的家，守护宫门就是守护姐姐呀？”

“不，不对。”路佐子不喜欢他这个认知，“只能选一个。选了宫门的话，未来某一天，姐姐就会离开你了。”

她很狡猾，不提选了她的话，宫门会如何。

小宫远徵听不得离开二字，立刻毫不犹豫道：“我选姐姐，我要守护姐姐。”

“记住你今天的选择。”路佐子掐掐他的小脸蛋，“要一直把姐姐放在第一位，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越过了我去，不然的话，就算是你，我也不会放过。”

“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