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不怕····宝宝不哭····”鼻青脸肿的妇人跪在地上，半边长发被连根拽下，秃掉的那半头上皮被扯下不少，露出鲜红软糯的肉，单手抱住被打破鼻子的小儿子，血顺着胳膊流了孩子一脸，另一只胳膊被什么钝器残忍的打断了，直愣愣的怂拉着，尚完好的手满是怜惜的来回抚摸儿子那被火燎秃，只剩一点干卷的残渣的小脑壳，安慰孩子也是安慰自己的低声呜咽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可以的，靠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火舌贪婪的舔舐这对可怜母子，赤烈的焰波涛翻涌，似要将他们吞入肚中。
“喝！这不杨姐吗！好久不见啊，最近怎么样呀？”刚干完农活的桑柏正好撞上正挑水的采芙，他打着招呼就夺过桶挑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拖着锄头跟采芙并肩而行，边走边聊，“大中午的也不吃饭，怎么又出来挑水了？”
“今天乐通下学早，我们就早吃了一会儿，”采芙把草帽往一侧按了按，遮住自己没头发的那半块头皮，另半边头发自然顺滑的垂下去，发根朝下还是乌黑的，越到下越浅，最后的一段头发焦的发黄，时间太短，还不够冲淡烈火的灼热，还不能抚平刻骨的创伤，“现在乐通抱着凉席睡着了，凉席没了我也睡不着，也干不了别的，寻思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大伙们把地给浇浇。”
“乐通还是很喜欢抱着睡吗？”
“也不能怪这孩子，毕竟，”
不说单是忆起那个人的身影，不提只是念起他的名姓，仅仅只是意识到对方还与她一起，存活在这世上这件事，已经足够让她喘不了气了，她急忙岔开话题：“诶今个小娟没给你送饭吗？也没跟你一块儿下地，咋啦这是？小夫妻俩又闹脾气啦？”
“杨姐你真是，人好心帮你，倒反损起我来了，”桑柏不满的抖了抖肩上的水桶，也将那事略过不提。
本着帮人帮到底的理念，桑柏不由分说的跟采芙一同帮大伙浇水。
“老柏！”这二位正在地里忙活，方娟坐着乡亲的拖拉机停在他们面前，“哟这不杨姐吗！”一边叫一边往下跳，“我就在这下了！”
“好嘞！采芙今天心情不错呀！”拖拉机上那人随口一说，也不等答，嘟嘟嘟的就开走了。
“事儿办好了？”桑柏把桶一放，扭头看自己那可美的小媳妇，水灵灵的小脸，短松松的头发，鬼灵精怪的小眼，翘乎乎的小鼻子，露出一点头的小耳朵，越看越是嘚看，虽然一路上乌吃玛叉的土，灰盖了她一身，早上刚洗干净的粗衣裳已经一点和干净沾不上边了，更像用了几十年的烂抹布，但显得更猛了，这么嘚的人，居然就做了自己的媳妇，他看得入了迷，一不留神，居然一脚踩桶里，上一秒还干干净净的水一下子就脏成了泥浆。
“哦哟吼！”桑柏赶忙把那脚抽出来，可冒冒失失的，又把桶给勾倒了，泥浆又溅了自己一腿。
“你看你那汉们····”
“哦嘿嘿嘿，他还是那样···”
一旁的二位姑娘叽叽喳喳的取笑那个粗心倒霉汉。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广阔的田野里快活的忙碌起来，他们成熟的体魄里散发出只属于孩童的纯真来，完全不像为生计劳碌的成年人，倒更像是三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而那年龄层面真正的称得上孩子的家伙，刚刚松开对凉席不由分说的束缚，坐起来，揉了揉自己那惺忪睡眼，茫然的看透光暗红的砖墙，龟裂焦黑的地板，稀落灰黄的屋顶，干裂黑灰的门框，还有....五光十色....生机勃勃的...外边的世界，真可谓是：
艳日高悬仰照天，田淇洼畸赛天间。
沟渠连绵看不尽，翠稻新芽胜碧仙。
土丘奚落曲直计，引魂巨木盖青天。
屋庐茅舍尽目是，挑水提担笑肆颠。
早上刚背过的诗，居然这么快就用到了。
他盯了那画卷般的风景好一会儿，顺便挠了挠自己刚长出一点头发的头，等视线终于从风景移到门上的的老旧破裂的挂钟，才终于搞清楚一个与世界有关的元件----时间。
哦！两点半了！还有半小时就要上学了！
十一点半合的眼....
睡了好久啊....
不过...
“哈啊！！！”他狠狠的伸了个拦腰，大大的打了一个哈切。
好舒服啊~
舒服完了，他终于注意到被自己囚禁的可怜鬼的惨象：
凉席被吭哧吭哧啃了好几个牙印子，还湿了一大块，像一张难吃的饼，就算不好吃，再难受也得礼貌的咬几个牙印子，同时流下一堆口水来报复这饼，谁让它长得那么难吃。
不过凉席很大，硬，难吃但凉快，还能抱着，比饼要好不知道多少。
想把凉席抱出去晒晒，但是外边好热，外边好晒，外边好亮....
许多人叽叽喳喳的笑声一点不礼貌的钻进屋里，因为没有门，墙全是缝，屋顶是不牢固的草。
门在头发烧着的那天坏了，之后再也没有修过，也没有换过，破破烂烂的，木门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于是妈妈把门卸下来，因为这里没有坏人，所以妈妈没有再把门装回去。
墙在妈妈手被打断的那天烧裂了，他从缝隙里看过外边的景色，非常清楚，外边的人往里看也一定很轻松吧，他记得有个人在外边狠狠的踹了一脚，墙就摇摇晃晃起来，疏疏拉拉的掉了很多很多的灰，没有多余的砖，没有可靠的泥，妈妈没办法补。
屋顶在妈妈头发被拽出来的那天烧塌了，他记得刮大风时的情形，风呜呜的吹，本来就轻的草被刮走好多好多，最后透过茅草的缝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记得下大雨时候的情景，雨哒哒哒的打那些草，顺着草哒哒哒的打在地板上，没有木头，妈妈搭不了屋顶。
外边好吵好热，一点不想出去....
虽然是一个根本起不到屋子作用的屋子，但起码比什么遮的都没有要好。
但现在太阳蛮不讲理的从许多缝闯进来，抢了他很多很多的地方，最暴露的门反而没有太阳来抢，是因为已经默认是他的地盘了吗，太阳从门对面照进来，靠墙的地方反而都很亮，可以缩的角落一个没有，大字仰躺是不可靠的屋顶，趴着睡觉也一样，只能侧睡，背对外边让他很不舒服，虽然是一个根本起不到墙作用的墙，但起码能挡一下，可这样一来他只能脸朝门一点防备都没有的躺下，是个人随便往里边瞟一眼都能把他从头到脚看个遍，可是他除了干巴巴的正对着门什么都做不了，每次他午睡都僵硬的侧躺，一只手压在枕头下死命捏枕头，一只手无处安放，随便找一个地方死命捏衣服的边，紧闭住眼，努力的逼自己不去关心外边的事，自己骗自己完全不关心外边的说话，完全不关心外边的脚步，完全不关心别人的嬉笑，内心不断求谁或什么东西，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让自己能很快睡着觉。
他很不想午睡，可是妈妈说他要在长身子，要多睡。
他好多次想要发脾气，可是一想到妈妈一天到晚那么辛苦的干活，只为了让自己吃得上饭，坐拖拉机灰头土脸的跑很远，只为让自己营养均衡，他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抱怨，妈妈为了自己做了那么多了，妈妈都那么累了，就不要再加上多余的负担了。
可是时间久了，不高兴越来越多，他也做不到每次都管住，只能用别的方式来发泄一下，抢过凉席抱住，把脸埋在缝隙里边，感受那难得的阴凉，才稍微好受一些，才终于能睡个好觉。
他这次也是这么发脾气的，但是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虽然感觉很对不起妈妈，但是不这样做，他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脾气，而且他也很少这样做，所以也只能小小的再多委屈一下妈妈了。
欢声笑语中，采芙进屋了。
一番劳作后，伴随着褪去的欢笑，她满身的活力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精疲力竭的皮囊。
“宝宝醒啦？”看见儿子一如既往的呆愣，她心底里不由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但为了不扰到他，还是摆出最为灿烂的笑容，她摘下帽子，露出还是只有头皮的半边头，紧紧的抱住儿子。
虽然那么多人关照自己，但是…
还是只有儿子，能让自己毫无保留的释放温柔啊。
“睡得很香吧。”她温柔的说。
“嗯。”他难得诚实的说出这个字，抬起头，朝母亲开心的笑。
那一笑，如春日的晓风，似冬日的暖阳，连着她也一起，暂时性的，将来自鲜活的过去的，那困扰心绪的阴霾都驱散掉。
为了这个，为了这一笑，为了儿子能永远随心所欲的展露出这温暖的笑，就算葬身荒野，就算精疲力竭，她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毕竟，这可是她最亲最爱的人啊，这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啊。
尽管烈日骄阳早将屋内的冷气蚕食殆尽，在温暖的怀抱中他已有头晕目眩的窒息感，但是这与众不同的温暖，这不可多得的怀抱，他不想就轻易的推开，他安静的忍受着多方的炙烤，温顺的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呀！”采芙朝儿子大挥手，大叫着。
“一下学我就回来！”他走几步一回头，走几步一回头，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到妈妈的身影，才不舍的把头扭回去，抬起头，目视前方，注意着前方的道路。
背着包，后背就有了依靠，睁着眼，就不用担心前方。
他两手抓住背包的带，往前拉住，将书包与后背紧紧贴住，这样就算安置了无处安放的手，接下来，只要用一成不变的微笑，来回应周边人带有怜悯的招呼就行了。
确认儿子完全没影了，她立马把帽子戴上去，拿起锅碗瓢盆就往邻居家冲过去。
今天可是个特别的日子！
学校还是一如既往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要不是为了上学，真的一点不想去啊，那么一个毫不相干的地方，却口口声声说着要成为家，一群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怎么可能能称得上家。
他踏出校门，
他现在要去的。
他抓紧书包，抬起头，露出微笑，
才是真正的家呀。
一步一步走，那栋破烂的房子从地下渐渐冒出头来。
脏乱的家，
狭窄的家，
憋闷的家，
毫无安全感的家，
支离破碎的家，
风雨摧裂的家，
温暖的家。
屋子里向来是没有灯光的，只有他进屋了，妈妈才会点起那盏满是油渍的煤油灯，在平静无风的夜晚，在大雨滂沱的黑夜，他们互相依偎，守着那点昏黄的光。
他迈步进去，却是格外的静寂……
接着，在他还没来的及表现出任何与恐惧相关的情感或行动时，四面八方都亮起来，给着昏黑的小屋里带来从未有过的光。
“生日快乐！”许多人从灯光背后跳出来，正对着他的昏黑里，一个端着什么的女性缓步走出。
是妈妈！
他刚想扑过去，就看见那手里端着的蛋糕，便连忙把身子压下去。
“生日快乐！”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的喊，妈妈端着五彩缤纷的蛋糕走近他，脸上带着暖暖的笑。
儿子的生日，哪怕连儿子自己也不在乎，自己这做妈妈的也不会忘的。
她大中午的去挑水，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和非常关照自己的大家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小娟出门也是她拜托的，为了去城里搞一个蛋糕，没告诉桑柏，怕他泄露给乐通。还真是辛苦了那个送过来的小哥了，大老远的跑过来送蛋糕，真该好好谢谢他，可惜他送到了就急匆匆的走了，嘴里叫嚷着还有好多单要送什么的。
真是可惜。
旧油灯被搁置在一旁，昏黄的火根本盖不过人造的光芒，靠墙而放的许多的手电筒齐心发出能驱逐黑暗的光。
此时手电筒们不约而同地都闭上了发光的眼，老旧油灯的那可有可无的光微弱到被人彻底忽视掉了。
大家团团围坐在蛋糕边上，十根蜡烛直愣愣的插在上方，摇曳生姿的烛火在不停的诱惑他。
“许个愿望吧，”妈妈兴奋的说，“许下了就一定会实现哦。”
愿望？
他有很多愿望。
他想要一个遮蔽严实的大屋子，他想要一盏很亮的灯，他想要一个很暖和的热水袋，他想要一张很软和的床，他想要一个抱着很舒服的东西….
他有好多好多愿望，要许哪个好呢？
在犹豫的不经意间，他又瞥见妈妈那半块头皮。
“有了！”他闭上眼，合住手。
大家都安静下来。
“让妈妈永远开心下去吧。”
他睁开眼，看见明亮的烛火，大吸一口气
“噗！”
一气把蜡烛全给吹灭，只在那一瞬，屋子陷入了极深的黑暗里，什么光都消失了，只有那盏老旧的油灯在竭尽全力的发出极其衰微的热。
只在那一瞬，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很清楚的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
但也只是一瞬，紧接着大家欢呼着去打开手电筒，然后由妈妈开始切蛋糕，作为寿星的他自然分到最大的一块儿。
很快的就吃完了，甚至还没好好尝尝是什么味的，要不是嘴角还挂着甜丝丝的奶油，鼻尖还盯着淡淡的一抹芳香，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亲嘴把蛋糕咽下肚了。
不过他很确定，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吃完饭干什么？当然是出去玩了！
一些他根本没打过交道的孩子拉着他就出去了，大人不放心都随后跟着，不过着并没能扰了他们的兴致。
那夜很清凉，天上一朵云也没有，又大又圆又亮的月亮舒坦的躺在黑不溜秋的天空上，星星散漫的横七竖八的乱躺，就像现在的他们一样。
“哦！我忘了拿东西了，乐通你先玩着！”
“好的！”
采芙从大人堆中站出来，快步走开。
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在人堆里玩的不亦乐乎，远远看去，那堆聚在一起的人像一个喧嚣的大光团一样，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可爱。
她笑了笑，扭头加快脚步。
他们玩了好久好久，直到他完全撑不住了才终于停下。
大家都走了，他自己还想在这地上多躺一会儿，于是就自己留了下了。
“早点回去呀！”桑柏大哥喊了一句，背起小娟大婶就走了。
“也是该回去了。”又躺了一会儿后，他终于爬起来，“外边会着凉的，回家再睡。”
何况，
“妈妈！”他大声呼唤。
妈妈还在等他。
没有人应答。
“！”他一下子就精神了，冷冷的月光打在灰黄的地上，像久病而饥的病人的脸，他环顾四周，哪还有人的影子？
妈妈呢？！
妈妈可从来没抛下他一个人过！
玩乐的欢喜荡然无存，只剩孑然一身，独处世间的恐惧。
冰凉的空气贪婪的舔舐他的皮肤，弄得他打了个寒噤。
“不…不..妈妈一定是先回去睡了！毕竟这次玩得这么晚，妈妈一定是忍不住回去睡了，忘了告诉我而已，一定是这样的！”他自我宽慰的踏上回家的旅途。
黑夜又恢复了原来的狰狞面貌，阴冷的黑暗不停的侵蚀他的神智。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家就在眼前了，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
屋子很黑，但是从来如此不是吗！
屋子很破，但是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屋子里很安静，但是以前一直是这样不是吗！
他一头猛扎进去。
妈妈直愣愣的躺在那里，脚边躺着一盏老旧的油灯。
“妈妈！”他忍不住喊出来，猛扑过去，就算吵醒了也没关系，只要能碰到那温暖的怀抱！
在母亲的怀抱中，他迷迷糊糊的睡了。
“乐通？”模模糊糊听到有谁在叫他，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随着一道刺眼的光照到他身上，那呼唤声也达到了顶峰，更像是嚎叫。
“乐通！！！！！”他被抓着坐起来，并伴随着猛烈的摇晃。
他不情愿的睁开眼，是桑柏大哥。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不由自主的扭过头去看自己原来蜷缩的地方。
“不要看！”桑柏大喊，但是来不及了。
！！！！！！！！！！！！！！！！！！！
那是….
是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僵硬的躺着….圆瞪着眼….一只手抱着….被染红的小熊….一只手抬起….手指轻弯….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而心口那里…….
…….插着一把刀。
“？？！？！！！？！”
“乐通！乐通！乐通！！！！！”
嚎叫越来越小……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