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举人的赶考笔记（四）

   大梁敬帝三年，崇明殿外，三千文士肃然而立，静静等待着尚书苑大学士宣布此次殿试进士名次，此次殿试资格只有九州会试中举之人才有，进士名次由朝中尚书苑第一大学士，三朝老臣曹丞相，新晋礼部尚书文大人共同拟订，长公主钦定，对评定结果不满的举子甚至可以在丞相府门前击鼓，要求曹相及长公主亲自予以答复，并许诺敬帝之后每年科举，皆是如此。

       “进士一甲第一名——张春和，进士一甲第二名——余婴，进士一甲第三名——赵文远，进士二甲第一名——赵乾……”被念到名字的举子顺次出列，立于金殿之上，等待长公主一一问政，一来考察各人仪态言辞，二来也通过问政了解个人的才能见解，分配合适的官职，问到挂名余婴的余小鱼时，长公主明显停顿了下，随后如常道“余举人，你认为武帝时期废除重农抑商之策，有何利弊？”

“回殿下，重农抑商之政本无对错之分，关键看是否顺应农时地利，农业乃安定之本，商业乃致富之途，倘若一味重农抑商，限制民间贸易交换，国家积贫积弱，一旦外敌入侵或是连年灾荒，反而动摇国本，但倘若商贸过于发达，人人认为有利可图而务农减少，一来国库少了存粮征收，难以调节荒年，二来粮食减少，粮价上涨，最终百物皆贵，影响银钱货币流通，贸易紊乱，后果不堪设想，是以历代重农抑商，毕竟农业荒废比之商业衰弱更易动摇国本，但久而久之，则民众积贫，国家危亡。”长公主听完，走到低头回答的余小鱼跟前垂眸凝视着她，半晌，问道：“你钻研过商贸经济之论？”“略有浏览，不足为奇。”殿下没有说话，继续移步，考察下一位举子。

      待到问政完毕，出了朝中金殿，余小鱼才长长舒一口气，她反复回想宫中的问话，商贸经营之策，莫非会将他安排到户部？倘若能够留京，户部掌天下财政赋税，能学到很多实务，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当今户部尚书苗大人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是武帝旧臣，平常中规中矩，跟着他应该也不会有太多杂事。只是当今户部侍郎，似乎是沈氏这一代的长子，且在户部权利不小。多思无益，余小鱼上京后日日忙碌备考，总归今日闲了下来，便回客栈收拾一番，想要好好歇着了。

        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想着自己在兄长鼓动下瞒过父母去京城应考，只说是一路服侍陪同兄长殿试，那胆大包天的哥哥将自己送到京城安顿好，便去江南徐州寻找机枢秘籍了，只说不必担心家里，一切有他，每月必会寄信到上京，叫她安心考试，此番必定高中。虽叫他言中，还是感叹自家兄长的心大脸大，真是一点儿不知谨慎。又分析思量了好多遍公主的问政，猜测自己明日被派到何处为官，又想着晚上一定出去逛逛上京的花灯夜市，万千思绪，只在床上辗转了一个多时辰才睡着。

       还未等余小鱼酣眠多久，忽听到院里想起敲门声，店小二的声音传来，“这位状元郎，快别睡了，门外有贵客等着呢，您惹不起的，请赶快出去迎接吧。”“嗯啊，就来。”余小鱼赶忙洗漱打扮，整好衣冠，推门一看，大堂坐一位清丽无双的美人，身旁跟着两位侍女，也是面容清秀，佳人眉眼盈盈，笑看着她说：“打扰余大人歇息，实在抱歉，小女并无歹意，还请余大人移步说话。”她声音含笑，语气十分温柔，却带着几分看不出来的狠戾，令人不敢拒绝，鱼儿心中狐疑，却也跟着她走了，“不请自来，贸然拜访，余大人不要怪罪，小女名叫沈晚棠，大人之前应当是听说过的。” 

沈晚棠是名满天下的大梁第一美人，沈家如今的三小姐，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兄长当日进京也无缘见到她，因她在沈家内阁管着账务，无数人踏破门槛也难得一面，更被传成了绝世佳人，美得超凡脱俗，余小鱼没想到自己一觉醒觉，便从天而降个美人等在门外，想想便有几分悚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沈晚棠引着他转出客栈，边道“大人朝堂问政之上侃侃而谈，想是精于商贾经贸之道，太后娘娘得知，很是赞赏大人的才华，特意让我前来与大人一叙，畅谈一番。”“娘娘过誉了。”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城中游人众多的胭脂湖畔，沈晚棠租下一艘小舟，“余大人可愿与我同乘？”“此为晚生之幸。”

春日明媚，烟波浩渺之上，湖心仅有一叶小舟，舟上摇楫者，和对坐的两人，余小鱼看沈姑娘转头遥望远山青黛，眉眼流转映着湖光山色，的确有几分绝代佳人的风姿，沈晚棠开口也不再铺垫，幽幽道:“大人经世济民之学，留在户部最为合适，想来此前也应当了解过，家兄官居户部侍郎令，苗大人年事见长，户部一应事务，大梁往来税赋，皆要经兄长一一过目，我沈氏百年皇商，经营贯通南北远度重洋，即便此前势弱，如今也与先帝在时大不相同，太后娘娘更是尊为天子嫡母，配享太庙，境况不可与三年前同日而语，即使如今长公主做事，也要留沈家三分薄面，余大人日后会更加清楚，只要太后娘娘进言，大人留在户部万无一失，兄长也必定多加提携，余大人若能一心一意为娘娘做事，为大梁尽忠，此后加官进爵，飞黄腾达当亦指日可待，不知余大人意下如何？”她说完，便直直盯着余小鱼，仍是和煦温柔的笑容，余小鱼却看的心中发麻，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朝中争权夺利明争暗斗，自古有之，沈氏贵为太后，四皇子江玦卿却被放逐塞上，十年未归，虽说是军营历练，西北终究苦寒之地，皇太后想为亲子绸缪，待四皇子成年后归京，有朝中之人亲附，往后更立得住脚，也是可以理解，只是怎偏偏找了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新科举子，这结党拉拢之意，实在不言自明。“承蒙太后高看，余婴一介文士，实无大量大才，寒窗十年一朝及第，乃上天垂怜，此后只望勤勤恳恳，官职之上每日劳碌，报太后陛下赏识之恩，大梁内有太后公主圣明决策，外有四方之师安定国境，无需晚生多加忧虑，至于加官进爵，扶摇而上，此前从未考虑，高名要职更是德不配位，望太后娘娘和沈小姐另寻英才，余婴无德无能，不敢耽误娘娘长久之计。”说完即刻伏低做礼，只盼沈小姐尽早放自己离开，如今形势未知情况不明，朝堂之事错综复杂又难论对错，她怎么敢贸然站队？沈晚棠见他态度明了，也不好强逼，只得将人扶起来，淡淡道：“余大人心中令有考量，我自然不必多言，小女祝大人官路顺遂，日后倘若思虑清楚，可随时往长安西街的沈府寻我。”

        日暮西坠，船舶靠岸，余小鱼辞别沈三小姐快步回城。回头遥望月上柳梢，不远处上京夜市灯火通明，才觉出几分后怕，京都三千繁华，不知藏了多少明枪暗箭，今日自己明晃晃拒绝权贵之邀，言辞算得上直白莽撞，未能学得半分朝堂之上的周转回环，倘若沈氏权势滔天，自己会否今日便离奇暴毙，溺死湖中？当权之人若不为其所用，则即刻截杀的旧例她不是没有听过，只是总觉得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如此草率大胆，忽然便觉得身后阴风阵阵，如水的月色也是刺骨的寒意，少时一腔热血被浇凉了大半，只身走过数条街，又渐渐平静下来，今日沈晚棠到访大抵只是试探，沈家虽然境况好转，财富日积，朝堂大势仍掌握在长公主手中，否则四皇子也不会至今未能回京，沈太后若想要培植势力，也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只能晓之以情，诱之以利，换得愿者上钩，大部分人目前倒是安全的，只是情势瞬息万变，日后便不得而知，她握着一路随身的白玉佩环，心中又安定了几分，反正天地之大、无处不道，只要能寻得了阿元归还玉佩，她便寻机会调任地方，一样可以一展抱负，京中的诡谲风云，本来也与她无多大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