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视了某个年幼男孩唧唧歪歪的抗议,将他托给戈尔茨坦照看后,少年急匆匆地赶向负责人的办公室,在拐角处他看到了刚刚回到列车上的负责人——她身上满是灰尘,手臂上有好几道明显的伤口。女人眉头紧皱,而在她身边的人正是少年的母亲,两人低声私语几句后便一齐向少年住所的方向移步。
少年内心忽然升起一丝不安,他蹑手蹑脚地跟在两人后面进了房间,母亲办公室的厚实门帘成了他隐藏自己的最佳道具。
两个女人都坐在桌前,气氛看上去有些压抑。少年的母亲率先打破沉默:
“运输部队丢货的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以前是有些不要命的家伙想对货物下手,你应该知道那些人是谁。”
“但有人说,这次的货是你拿的。”
负责人没有立刻回答少年母亲的质疑:“你相信我吗。”
“……”回应只有沉默。
“不相信也正常……如果不是我,你和戈尔茨坦应该都还过着更幸福的生活。”
“你后悔吗?”
“不后悔。那场暴动是必须的……只是,我对不起你们两个,不该把你们也牵扯进来。”
暴动?
少年听到了陌生的词汇,他在心里反复默念几遍,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不,我们只不过是都被上面的人利用了,不论是那场暴动,还是我们自身……还有,戈尔茨坦的那件事。你还没告诉任何人真相。”
“……”
“和■■■有关吗?”
少年对母亲所提及的这个男人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现在奥赛兰姆列车的领导人,他并没有皇室血脉,但手里的权利早已稳稳地压制住了皇族,他也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统治者。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如果他们是想报复戈尔茨坦的话……?”
“……好了,■■,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
曾经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议论适时在脑海中响起,这么看来,戈尔茨坦之子失踪一事,负责人的确知道一些内情。如果推测是真的,为什么贵族在把戈尔茨坦赶下平民车厢后,还要对她和她的儿子进行报复?负责人到底隐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们提到的暴动又是什么?太多疑惑缠绕着少年,但此刻,他只能继续屏息凝神,耐心等待着接下去的对话。
“也许我们忍耐的时间太久了,但现在绝不是和■■■翻脸的时候。”
“很多事情……还得利用他和那些废物皇族才能完成。”
“但你也必须服务于■■■,不是吗。”
“那只是暂时的合作。放心,我绝不会成为那家伙的走狗……!”
这句话被负责人咬牙切齿地挤出来,少年隔着门帘都都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愤恨。方才的对话中能理解的部分寥寥无几,少年思索着,现在只能确定几件事:
货物大概率是被车上的内鬼偷走的,而运输队虽然反对这样的事情,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包庇着他们的罪行;
负责人知道戈尔茨坦的儿子失踪的真相,并且有着难言之隐;
负责人和母亲一直在和以■■■为首的贵族合作,但其实他们都在利用彼此;
曾经有过一场暴动,而这场暴动促使母亲和戈尔茨坦从贵族之中离开。
“■■■,我还有一件事。你一直关照的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办?他的危险性你是明白的,如果哪一天……”
“我知道。……我们都在想办法。”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少年已经清楚黑发女人所说的正是自己的好朋友。但丁是什么危险的存在吗?少年对此相当不解,那个比自己年幼的白发男孩明明又天真又热情,连正儿八经的骂人都不会的小孩子,哪里来的危险性?
“可他进运输队的话,就不免要接触到外界。”
“可我们也同样需要他的能力。”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呢?”
“……”短发的女人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掌间的空气在视线里凝固成手枪的形状。
“我会再杀死他一次。”
……?!
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后,两个女人惊讶地望着门前的男孩,而他的脸上早已写满不可置信。
“■■■阿姨……你是说你要杀死但丁?”
“■■,回去,这和你无关。”
“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不是打算杀死他?”
这还是少年第一次毫无惧色地忤逆母亲的命令,也许是某种本能的觉醒,他坚定地站在了自己年幼友人的一边。
负责人的表情五味杂陈,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和的口气为自己解释:“你误会了,■■,又或者说,你只是不了解外面的情况……真的感染到了那种地步,即使我们用尽车上的物资去救治,也没有人能活下来。但丁…作为孩子,感染的几率会更高,虽然我会尽量让他远离感染源,但只要一直有机会接触外界,就不是没有要面对那一天的可能。”
“为什么不能像现在这样?我们两个一起在书库里,不是保护他的最好方式吗?”
“那只能保护他,但不能让他活下去……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一直沉默的黑发女人开始厉声催促少年停止提问,负责人低声劝慰了几句后也匆匆告辞,临行前还反复叮嘱少年不要把这次的事情传出去,尤其是不要分享给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但丁。
奥赛兰姆列车在黑夜中驶进站台,而与上一个站台的空旷寂寥相比,这里可谓人头攒动。之前带着大批幸运盒子的商人们就是在这里下了车,这片区域的幸运儿也显而易见地多了许多。拥挤的人潮由高大的列车门涌入,在嘈杂纷乱之中,他们终于踏上了这片在荒芜大地上高速移动的净土,一处梦寐以求的安身之地。
人流总伴随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在被第一声粗鲁的高喊吓醒后,少年再也难以入眠,索性放弃与清醒的脑袋作斗争,开始信马由缰般地任由大脑复盘今晚偷听的对话。
这些人都是从外面的世界来到列车的,而他们都经历了怎样的故事呢?在这之中会不会又出现能够和自己相处融洽的存在呢?
少年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深刻的印象,他唯一记忆犹新的还是几周前读过的一本小说中的某个片段:
“我放眼望去,只收获了荒凉。天是凉的,地是荒的,空气是闷的,闷得把青草压黄了,那些枯而细长的,毛发似的东西就那么铺成一大片,土被盖住,也是冻的,冻起来硬邦邦……这是好的,因为你还没看见尸体——当然是常常见的。倒在路旁,伏在草堆里,卧在远处的废墟中。体面一些的都是染病走的,没人敢贪他们的包裹和衣服。也总能见到一丝不挂的,大多腐烂得不成人形……这些东西见多了,习惯了,也就麻了,可总还有狠狠刺你让你痛得寝食难安的时候。我有一次在一棵枯木下面看到一个给孩子喂奶的母亲,女人的脑袋已经被打穿了,脑浆混着血液流得满脸都是,她就保持着抱孩子喂奶的姿势,乳房都露在外面,两只手臂一动不动,而她那不懂事的小婴儿咬着母亲的乳头,脸上还沾着母亲的血呢……”
这段话曾让少年做了噩梦,而如今,被淡忘的场景又通过词句组装成型,这让少年有些坐不住了,他冒着被训斥的风险悄悄进入母亲的隔间,与同样清醒的母亲在门口沉默地四目相对。
这一次没有训斥,也没有多余的交流,男孩顺理成章地在与母亲分床安眠的第二年再一次回到母亲的怀抱。的确,不论要求如何严格,态度如何冷漠,母亲的怀抱总还是最温暖而让人安心的东西。
“我看到你为了朋友而反抗……那是正确的,■■。”
母亲突如其来的肯定让少年顿时清醒不少。
“妈妈……?”
在黑暗中他看不到母亲的表情,只能听见面前断断续续的低语。
“有的人用暴力,有的人用计谋,有的人……只能依附他人。”
“但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和摧残,有自己也有别人。”
“我已经出卖了自己的未来……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那个孩子给了你很多……我看出来了。■■■说的没错。”
“可是,我们得活着。现状不是做出什么就能改变的,力量不足的时候,什么也没用。”
“你的父亲,就是在没能证明自己已经改变的时候就死去了。他是腐烂的根源之一,最后也烂在里面。”
“我们只能活在现实里,可……我又不想让你只活在现实。”
“……睡吧。■■,睡吧。”
在遥远的记忆里,那首温柔的安眠曲,再一次被母亲哼唱。
“怕黑的孩子,
快一些安睡,
有萤火虫闪烁着微光相随,
月光被遮掩,
地面仍有繁星正相陪,
期盼你的梦如夏夜安详,
期盼希望能永远伴你身旁,
看萤火虫是那飞舞在大地的流光,
点缀着夜乡,
孤独的孩子,
别担忧,
因为他们将陪你度过长夜,
……”
流动车厢的布置又一次被冲散,人们卷着铺盖试图在横七竖八的被褥与衣物中跋涉,徘徊良久也难以寻到一处合适的落脚点,从车厢顶部向下看,就好像是一群在坑底盲目推搡爬行的蚂蚁。
但丁凭借机械躯体的优势,趁着人类乱哄哄做一团时悄悄从车厢壁一直爬到上部倾斜的巨大天窗,窗台有一处意味不明的凹陷设计,内部足以容纳一个小孩在上面自由行动,而到了夜晚,这里便是观赏星空的绝佳地点。
但丁在看过的一本书上了解到,宇宙起源于一场大爆炸,这场爆炸创造出了此刻眼中灿烂的星辰,继而创造了世间万物。因此,山川,日月,风雪,生灵,机械,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是星辰留下的孩子,而每一个孩子死后,他们的躯体便又回归了最初的状态,变成了星辰的一部分。
“所以,你可以认为那些逝去的人们依然存在,只是他们变成了你无法交流,甚至无法理解的模样。”
既然如此,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他们是否变成了星辰的一部分后,又紧紧依偎在一起了呢?他们还记得那个被留下来的孩子吗?
但丁看向天上的微光。
微光没有回答,它只是落在但丁看不见的地方,温柔地亲吻着一张如出一辙的面庞。